加缪:一切特立独行,都是因为内心强大
1913年11月7日,加缪出生在一个很平凡的家庭里,是家里的第二个孩子。祖父是农民,偶尔打打铁,大字认不得几个,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加缪的父亲,是地酒窖管理员,拿着微薄的薪水养家糊口,母亲是家庭主妇,专业带娃,照顾丈夫。加缪出生后不久,战争就爆发了,硝烟越来越近,加缪的父亲应征入伍,满怀激情地奔赴战场,希冀建功立业。不幸的是,战争很快就要了他的命,加缪还不到一岁,就成了战争孤儿。所以,加缪对父亲,是没有记忆的,他对父亲的全部印象,都来自母亲。丈夫死后,这个可怜的女人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无依无靠,只能投奔娘家。可娘家也不富,生活同样很艰难。于是,为了生活,加缪的母亲只能出去打工,将两个孩子交给外婆照顾,可外婆脾气粗暴,对孩子严厉冷酷。因此,伴着加缪长大的,就是外婆的鞭子。
从童年起,加缪就习惯了与贫穷为伴。他家是真的穷,家里不要说有什么书可读,就连写作业的桌子都没有,只能在餐桌上写作业,头上吊着油灯,写完塞进书包,有时候会发现作业本沾着油污,触目惊心。他喜欢阳光,喜欢大海,这两样东西带给他幸福,使得他能从贫穷里抽出目光,去审视世界。一个人出生在何时,出生在何地,从来就不是一个可以选择的问题,命运只会给一个结局。
加缪身体不好,上学后,剧烈的游戏和运动,他从不参加。但他学习认真,成绩名列前茅。因为穷,哥哥辍学打工,补贴家用,就连加缪,也难逃此命,按照外祖母的说法,在她家里,人人都得干活,加缪也不会例外。最后,在老师和加缪母亲的劝解下,加缪才得以继续上学。很小的时候,加缪就想成为一个作家,但是上中学后,他还是朝着当一个小学老师去努力,因为这是一个出生卑微的孩子最好的出路。他努力学当老师,也从未放弃心中的梦想,不幸的是,他竟然患了肺结核,咳着咳着就吐血了。那时候,加缪才17岁,却厄运加身!他开始为自己的命运感到迷茫,如果病不好,将来做什么?加缪不知道。让他感到绝望的是,病不仅没有好,反而严重了,医生甚至婉转地宣告了他的死刑。对于医生的判断,加缪一点都不怀疑,他不想死。却毫无办法,唯一能做的,就是配合疗养。
为了让他有一个好的生活环境,家人把加缪送到了姨父家里,因为姨父是屠夫,家里比较有钱。正是这段时间,加缪大量阅读,并进行深度思考。姨父是一个爱书的人,但他也觉得,写书是没前途的,所以他告诉加缪,不如当屠夫!“我用一星期的时间教会你肉铺的活,这样你就可以赚到很多钱,然后随意去写东西。”加缪不愿意。他有自己的路要走,尽管现在还不是很清晰。身体渐渐康复之后,他留了一级,继续上学。
在学校里,加缪很讲究,他穿着白衬衫,穿着白袜子,带着宽边的毡帽,举止优雅,自如,时不时嘲讽一下世界,是一个矛盾体,也是一道靓丽的风景,吸引了很多女生。他的眼神明亮清澈,有时带着嘲讽,还有时候,他是忧伤的,但他总能诙谐谈笑,让与他相处的人感到舒服。他喜欢读书,纪德就是他的文学偶像。他喜欢去街头巷尾听别人谈话,了解他们的生活,再把他听来的故事讲给大家听。讲着讲着,他决定了,一定要当一名作家。于是,他开始写,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写自己的故事,写自己的感受,这是成为作家必不可少的一步,就是一定要热爱写,一定要不怕写。写着写着,他有作品发表了,虽然那不是什么重要的杂志,但对于加缪来说,那是一种肯定和认可。
他很爱艺术,对艺术的热爱可以转变成对其他信仰的爱。但他对人的命运,却不乐观,甚至感到绝望,他写信告诉朋友;我们卑微的人性唯一的价值即见证我们能忍受生活。确实,很多时候,对生活唯一的办法,就是忍。
1933年,加缪上了大学。那不是个很有名的大学,但加缪的生活条件,只能让他走到这里,剩下的路,需要他自己去走。进了大学,他还得为自己的生存担忧,他得自己挣钱,补贴生活,不然就吃不上饭。他虽然穷,却特立独行,他从不设法吸引他人的关注,从不设法博取他人的喜欢,他也不会为了什么利益去讨好老师,他只是做好自己。在同学看来,他身上时时刻刻都贴着一个标签:“禁止干涉。”
加缪很注意自己的穿着,但他的朋友发现,他只有一套浅灰色的西服,脚上永远穿一双耀眼的棕黄色皮鞋。有一天,他把脚抬起来给朋友看,朋友才发现,鞋底已经磨得皮都翘了起来,穿起来会很不舒服。为什么要穿让自己不舒服的鞋?加缪开玩笑似的说:穿得不舒服总比穿得穷酸好。他不想暴露自己的穷酸,但他是真的很穷酸。
他凭借自己的魅力,追上了学校里最受欢迎的姑娘,并且很快就结婚,那时候,他大学还没毕业,年仅20岁。生活是很平庸的,为了超越平庸的生活,加缪选择了艺术,他学习建筑、绘画、文学和音乐,但他矢志不渝的目标,依旧是成为作家。艺术不能无视生活,但他决定用艺术来弥补生活的荒谬,即便这又是另外一种荒谬,但他依旧选择反抗。反正人嘛,总不能因为最终都要归于死亡,就在今天放弃活着,也不能因为生活荒谬,就放弃反抗!你不去反抗一下,不去努力一把,就不知道未来会怎样。
要成为一个作家,生活就是他吸取营养最好的地方。就像加缪在日记里说的:寻求接触,各种各样的接触,如果我要写人,我怎能离得开景色?所以,他投入生活,不求影响世界,但求活得无怨无悔。他加入共产党,组建劳动剧团,自编自导地进行演出,第一场戏《轻蔑的时代》演出时,观众很多,有共产党人欢呼:“这就是大师的杰作。”
然而,在加缪心里,对这个世界,依旧是失望的,甚至感到绝望,所以他的行动和内心之间,总是有一种矛盾。他心里明白,世界很荒诞,人的命运让人绝望,可是他却必须活在希望里。他在自己的日记里写着:与世界不分离,把生命置于阳光之中,一生就不会一事无成,无论遇到何种不幸和失望,我的所有努力便是重新寻找接触。这就是他绝望之中的希望。他看到了这个世界的荒谬,他决定将之展现出来,这就是他的希望!身处荒谬,但他渴望正常。他依旧担心自己会因病而死,因为肺结核在当时就是不治之症,但他仍然要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更充实。让他充实的东西,就是写作。
1937年,《反与正》出版,但这本书几乎没怎么卖出去。他又开始咳血了,这让他的焦虑直线上升,甚至产生了抛弃尘世、离群索居的念头。但他很快就自我鼓励,不能这样。要同身体做斗争,要继续写。他开始创作《局外人》,将他的荒谬哲学展现得淋漓尽致,他将自己写出来的稿子,朗诵给同事们听,声音低沉。后来,他带着妻子一起前往阿尔及尔,他请所有认识的人帮忙找一份工作,但还是找不到,只能和朋友一起摆地摊卖旧货。有很多有意义的事情,并不能赚钱,但人要做有意义的事情,首先就得活下去。
1941年底,加缪将《局外人》的手稿寄给出版社,编辑一看,立即意识到这部书稿非同寻常,当即决定出版。出版社预付了5000法郎的版税,出版之后,一万册之内,提取10%的版税,一万册以上,提取12%的版税。1942年6月15日,《局外人》终于面世。《局外人》出版后,加缪出了一点名。此时,萨特已经很有名了,成了存在主义大师,名满天下,不差名,也不缺钱。作为萨特的终生灵魂伴侣,波伏娃有一次坐火车,听火车上的人将《局外人》和萨特的《恶心》比较,波伏娃一看,对这位从未谋面的作家,充满好奇。《局外人》虽然让加缪出名了,但他的生活其实并没有太大的改善,他依旧很穷,生活拮据,并没有达到不必为金钱担忧的程度。
在这一年,加缪的病情,又出现了反复,他在病中告诉妻子“我以为我完了。”他还不想死,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继续写作。小说《鼠疫》是一个很大的工程,加缪自己也深刻地意识到,要写完,不容易。他一直在告诫自己,必须与思想紧密贴近。《局外人》描写人赤裸裸地面对荒诞,《鼠疫》必须更进一步,必须更加深刻。所以,在《鼠疫》之中,有了反抗。荒诞是这个世界给人类的冰冷的现实,但反抗必须存在,因为反抗是人生的意义。
他的作品《西西弗神话》也出版了,一切都在变好,但加缪却抱怨说:并不是我抛弃了人和物,而是人和物抛弃了我,我的青春正离我而去,这就是患病。此时的加缪,才二十九岁,他有了年龄焦虑。他想靠卖书为生,可是写书的版税,根本无法让他不工作,战争又像鼠疫一样,蔓延在整个世界。说到底,鼠疫就是活着。荒谬就是鼠疫的存在,人的不作为,人拼命努力了,却得不到想要的结果。
加缪说:有些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就是为了活得正常。这话说的是他自己,也是很多想活得正常一点的人,正常不是常见,正常就是正常,是事物本来应该是的样子。
加缪说:一切向钱看的人生,跟死了没什么两样。在他看来,钱只是一种工具,人不应该为了钱,丢失其生命最重要的东西,所以,他虽然很穷,有时候也因为没钱而受苦,但他从未为了钱,改变自己的初心。他一边工作赚钱,一边干着人生最重要的事情,那就是创作《鼠疫》,有时候精疲力竭,他只能向朋友们抱怨:我没有足够的钱,我累极了。
1943年,萨特的戏剧《苍蝇》首演,加缪和萨特有过了短暂的接触,那时候,加缪主动向萨特介绍了自己。几个月之后,当他们再次相见,相交莫逆,相谈甚欢,他们如影随形,萨特刚出版完《存在与虚无》,声名如日中天,是存在主义的大师。加缪虽然出了几本书,但在萨特面前,却不算什么。但他们在一起,却玩得很开心,他们一起喝酒,喝醉了就各自展示才能,萨特在一个壁橱里指挥着想象中的乐队,加缪用锅碗瓢盆表演着军队行进,甚至,醉了之后的加缪,还展现了自己的灵魂舞蹈。有人说萨特讲话没有逻辑,加缪就维护萨特说:“你知道你说的是谁吗?那是萨特。”
在被占领的巴黎,加缪加入了《战斗报》,成了《战斗报》的灵魂人物, 他写文章,呼吁人们站起来反抗。世界没有正义,那我们就反抗不正义。世界是荒谬的,那我们就反抗荒谬。战争就是鼠疫,必须站起来反抗,否则我们就是凶手,因为有时候,默认一个东西的存在,可能就是在杀人。
所以,加缪号召人们起来战斗,因为:一个渴望生活的人民,不应该等待别人给他带来自由,他们得自己争取自由。我们的境况有失公允,所以我们必须为公平而尽力。我们的世界多灾多难,所以我们必须增添幸福和快乐。这就是加缪对待荒诞的态度。
战争期间,有人对自己所处的社会感到悲哀,但加缪却觉得,那是懦夫的行为。因为既然处境就是这样,就没有什么好绝望的,相反,应该去反抗,去全力冲破樊笼,去寻找自己想要的生活。然而,他转念就说:对人类命运抱有希望的,是疯子。这话是什么意思?这世界是荒诞的,这是本质。他对人类的处境,态度悲观,但对于人类,他充满希望,因为只要反抗,就有可能。
加缪主编的《战斗报》,影响很大,所以加缪离开之后,《战斗报》也就走向了末日。加缪继续写他的小说,过他的日子,他的小说还没写完,他的戏剧又要排练,他的双胞胎孩子,刚刚出生。他忙得不可开交。
他成了作家,但还未成名。他觉得,自己一直带着面具,活得一点都不和谐, 有一次,他和波伏娃单独吃饭,两人聊了很多,他给她读自己的日记,谈了自己的问题。他说,他总有一天要在作品里说真话。意思是,他说的还不够真实。他们聊到夜深人静,加缪也不再装了,他展现真实的自己,滑稽打趣,毫无顾忌,一会儿严肃,一会儿滑稽,一会儿悲观,一会儿又充满战斗精神。在波伏娃看来,加缪的公众形象,跟他的内心世界,有一道很大的鸿沟。加缪自己则说:保持天性,但要戴上面具。保持天性,是活得真实,活得正常,戴上面具,有时候是迫不得已。就像诺奖作家汉德克说的:“在这个世界,悲观不被允许,乐观又太愚蠢。”
萨特是存在主义大师,名气太大,加缪和萨特交往密切,所以很多人也将他当成存在主义者。但加缪觉得,自己不是存在主义者,他的哲学跟萨特的,根本不是一回事。1945年,在接受一次采访时,他为自己申辩:不,我不是存在主义者。他解释说,“我和萨特看到我们的姓名被并列在一起时,总感觉惊讶不已。”他们甚至还考虑,要不要发表一则声明,表明他们毫无共同之处。
《鼠疫》发表后,大获成功,加缪终于火了。但他却从公众眼前隐退出去,他说:我从这个世界上隐退。倒不是因为那里有我的敌人,而是因为那里有我的朋友,也不是因为他们照样说我的坏话,而是因为他们把我看得过于高大。这是我无法忍受的谎言。《鼠疫》的成功带给加缪的,还有更多的金钱,他的日子也得到了改善,不工作时,他带着家人旅行,看看世界。《反抗者》出版后,加缪因其特立独行树立了很多敌人。那时候,加缪态度强硬地怼了一些人,这让他的对手觉得,加缪狂妄自大,又厚颜无耻。总之,人家觉得他过于特立独行,而加缪也曾表示,他洁身自好,保持距离,原因之一就是他对一些事情不能等闲视之,他始终看不惯文学界的俗气,也看不惯巴黎社会的肤浅。他甚至暗自发誓,绝不参与任何辩论。但他却不能眼睁睁看着别人误解自己的作品,所以几次三番参与辩论。他在《反抗者》中表达的观点,就连萨特,也有不同的看法,他两因此而产生分歧,加缪坚定地保持自己的看法,他说:如果最终我认为真理在右边,我将站在那一边。萨特和加缪的都是极具个性的人,两人持有不同的看法,就展开了一些列论战,两人的友谊,也走到了尽头。那些对《反抗者》的一些攻击,给加缪带来了极大的伤害,但加缪并没有多说什么,他只是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
当他将《堕落》一书寄给波伏娃时,波伏娃觉得,加缪终于弥补了外表和内心真实想法的差距。他表现了真实的自我,做回了那个怀疑一切的加缪。《堕落》大获成功,但加缪还没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他租住在公寓里,在出版社打工,这份工他打了很多年,出版社也没给他涨工资,他自己也没提,幸好稿费越来越多,不然真会活得越来越艰难。他将大部分的时间投入到戏剧里,他试着改变福克纳的作品《修女安魂曲》,大获成功。他甚至铁了心自己干,组建剧团,亲自指挥。
1957年,加缪斩获诺贝尔文学奖。7年后,萨特也获得这份殊荣,但拒绝领奖。加缪获奖,这让他成为众矢之的,而此时的他,正为自己的文思枯竭而痛苦,但他的对手可不会怜悯他,他们嘲讽他,说加缪已经终结。可是,关于获奖,他大咧咧地对记者说,大吃一惊,十分愉快。但他心里,其实挺痛苦,因为他担心自己再也写不出什么东西,觉得自己不配得到诺贝尔奖。诺奖评委给加缪的评价是:以其重要文学作品透彻认真地阐明了当代人的良心所面临的问题。
拿到奖金后,他决定买套房 ,但直到第二年,他才找到适合的。他的朋友笑他:“您不是说过,有间旅馆客房就心满意足了吗?”加缪笑了起来:“我说过我想死在客房里,而不是在那过日子。”获奖后,加缪的生活方式并没有太大的改变,他继续他的戏剧创作,也静下心来写作,《第一个人》是他构想了很多年的长篇作品。他在朋友面前严肃宣布,准备写一部自己的《战争与和平》,他说的就是《第一个人》。在他的预测中,“不朽的作品将诞生于1960年至1965年间。”他出席在一些气氛活跃的讨论会上,有观众指责加缪前后矛盾,他反驳说:“我也有进化的权利。”1960年1月2日,《第一个人》已经密密麻麻写满了145张大幅稿子,他连题词都已经想好“献给永远无法阅读此书的你”。
1960年1月4日,加缪在回巴黎的路上,因车祸去世。他随身带着一个黑牛皮公文包,在他死后,人们发现,包内除了一些私人物品外,还有一部未完成的小说手稿,就是《第一个人》。那一年,加缪还不到47岁。几年前,加缪开车送朋友,朋友觉得车速太慢,让他快点,他说:“在我看来,没有什么比死在路上更愚蠢的了。”可如今,上天跟他开了一个玩笑,恰恰让他死在路上。这就是荒诞。荒诞不在人,也不在世界,而在两者的共。
如今,距离加缪去世已经六十多年了,但加缪还是加缪,世界还是世界,荒诞还是荒诞。在加缪看来,荒诞,只是一个出发点,重要的不是认识到荒诞,而是对荒诞采取什么样的态度。加缪对人的命运感到悲观,可是他的生活,却是乐观的。他告诉我们,世界是荒诞的,但他却用自己的行动教育我们,对待生活,我们唯有热爱。他不到一岁就失去了父亲,从此活在贫穷里,离开学校后,干过各种各样的工作,受过各种苦,但他从未放弃生活。而是以极大的希望和热情去生活。诗人北岛有句诗:“我和这个世界不熟。这并非是我绝望的原因。我依旧有很多热情,给分开,给死亡,给昨天,给安寂。”这就是我们对这世界最好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