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秋儿知道,就算她用尽所有的力气,也摆脱不了眼前的困境。无谓的挣扎,只会换来更多的疼。
屋外,北风声嘶力竭,雪狂乱的舞。没有电闪雷鸣的暴躁,只有隐忍。秋儿多想能有一道闪电,像很多年前,烧焦院里那棵高大的皂角树一样,烧焦身上这个撕咬着自己的畜生。
劈柴声清晰地传来,在深夜一声一声,饱含着愤怒,暴躁,也饱含着无力。那是独臂的阿妈在挥动手中的柴刀。
身上的男人,像一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他像只禽兽,不,他是禽兽。喘息声和着酒气,咆哮着,在狭小的空间里翻滚。
秋儿咬紧嘴唇,一股咸咸的液体在口中蔓延开来。
明天,会是晴天吗?阳光会穿过黑暗吗?山外有阳光吗?
十五岁的秋儿,忍受着撕裂的疼。她指望不了外面的女人,她拯救不了秋儿,也拯救不了自己。
秋儿醒来的时候,太阳真的出来了。一缕阳光从破旧的窗户洞溜进房间。刺得她眯起眼睛。雪和风说好了一样,都偃旗息鼓了。秋儿的嘴唇干裂开来,她用舌尖轻轻碰触唇,被咬伤的口子和皲裂的口子,疼。下身也是撕裂了一样的疼痛。泪,一颗一颗,一行一行。
是什么时候,那个人变成了恶魔?是从那个陌生的男人送她一条花裙子开始的吧。她初中二年级的暑假,回到家,看到了皂角树下的石桌上,有一条那么美丽的花裙子。一个陌生的男人坐在那里,阿妈的眼睛红红的,低着头不说话。
她穿上了那条花裙子,在阿爸回来的时候给阿爸看。阿爸的眼里闪过的却只是厌恶。后来,她隐隐约约知道了,那天送她花裙子的男人才是她的父亲。秋儿收起了花裙子,那个她叫了十几年的阿爸收起了慈爱。
他开始迷恋上酒精,最初他发泄的对象是阿妈,那个让他曾经引以为豪的女人,那个寨子里最美的女人,那个有弯弯的眉,甜甜酒窝的女人。她的如瀑黑发缠绕着无数青年男子的心,也缠绕住了外来伐木工人的心。
她献出了童贞,伐木工人采摘了最美的花,留下了一粒种子,她留不住他的人。寒了心的她就嫁给了深山老林里看护林木的他。受宠若惊的他曾经那么宠着她,他暖了她的四季。她的脸上渐渐有了笑。
伐木工人回来了,他带着十几年的忏悔。秋儿的阿妈没有原谅他,她只想守着深山的家。她不该留下那条花裙子,花裙子像一根导火索,让幸福和平静瞬间灰飞烟灭。
他看秋儿的眼神从宠爱到厌恶。他不再是一个阿爸。他像是发现猎物的食肉动物,看着眼前的猎物,吞咽着口水。
秋儿越来越漂亮,像一只百灵鸟。在山林和镇上的学校之间快活地穿梭。老师说,成绩优良的秋儿会是飞出深山的一只金凤凰。初中没毕业的秋儿辍学了,她的阿爸不让她读书了。任谁说啥都没有用。秋儿哭着抱回了自己的书。
她只是认为阿妈失去了右手需要照顾。她不知道,阿妈的手就是那个她叫了多年的阿爸砍断的。当她看到阿妈的断手时,阿妈只说是进山捡蘑菇误触碰兽夹。秋儿信以为真。人的命说脆弱也脆弱,说顽强也顽强。阿妈流了那么多的血,命却捡回来了。
门帘卷起,独臂女人用左手提了一桶水进来。她扶起秋儿,屋里光线太暗,秋儿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她脱掉秋儿的裤子,小心翼翼地帮秋儿清洗下身。
她卷起帘子出去的时候,光照进房子的瞬间,秋儿看到地下有一滩暗红的东西。等秋儿能下地走路的时候,她看到阿妈砍柴的柴刀卷起了几个口子,上面依稀有斑驳的血迹。
院子里,新栽了一株皂角树。秋儿问阿妈冬天栽下的树能活吗?阿妈淡淡地说,要是死了就春天再栽。
那个人再也没有回来过。秋儿和阿妈平静地过日子。偶尔有人进山来讨杯水喝,问起男主人的时候,阿妈就淡淡地说出去打工了。
下篇
秋儿再一次忍受刻骨铭心的疼痛,是在九个月后。夏季的炎热刚刚过去,深山的秋天已经有了深深的凉意。
独臂的阿妈弄来满满一盆热水,屋外落叶忧伤地飘着,秋儿感到整个人都被撕裂了,阿妈把一团乌黑的棉花塞进她的嘴里,她压抑的呜咽像一头困兽。天和地都在拼命地旋转着,模糊了疼痛,模糊了欢喜,也模糊了深秋的夜。
……
她再次醒来的时候,阿妈静静地坐在她的床前,粗糙的大手把她的手紧紧握着。一碗红糖水放在床头。看到秋儿醒来,她拿起勺子,喂秋儿吃。
秋儿把头偏在一边。
“吃一点,才有力气。”阿妈说。
大颗大颗的泪顺着秋儿的脸颊滑落。月光顺着屋顶的缝隙照进了屋里。
“阿妈,我想离开这里。”秋儿轻声哀求。
她的阿妈沉默了一会儿。
秋儿紧紧握住她阿妈的手。这长年累月不见人的地方,有太多关于痛的记忆。对秋儿而言,是个可怕的地方。
她不知道,她的阿妈更怕的是外面的世界。那里也有她太多关于痛的记忆。
“阿妈,求你了。”秋儿热切的眼神在昏暗的小屋里泛着光。
“去吧。”独臂阿妈抽出她的手,又开始喂秋儿吃。
秋儿自己端起碗,她需要力气走出这座大山。
一个月后,独臂阿妈翻山越岭送秋儿到了镇上,看着秋儿坐上车。她最终还是送她去了他在的城市。
秋儿的手里紧握着阿妈给的电话号码,她说只要打这个电话,秋儿就可以在那个叫城市的地方立足。
蜿蜒曲折的山路模糊了阿妈的背影。秋儿将手里的电话号码扔到了车窗外,她知道电话号码的主人是谁,她不想原谅。
山外的阳光亮得刺眼,新的生活很快就要开始了,秋儿的心里有忐忑,但更多的还是期待。
秋儿再次见到阿妈,是在县城的拘留所里。阿妈涉嫌杀人,被抓了起来。见到阿妈的时候,她的脸上十分平静,她说她没有杀人,她杀的是一头畜生。
警察在院子里,新长的皂角树下,挖出了花裙子的碎片,还有支离破碎的人的骨架。
阿妈承认因为生活琐事杀害了她的丈夫。秋儿没有勇气拯救阿妈。她有了男朋友,她输不起,所以不敢赌。
有些真相太残忍。有些真相不能大白于天下。
男朋友再握秋儿的手的时候,秋儿感觉不到温暖。铁窗里,独臂阿妈的冷让秋儿陷入可怕的梦魇。
她记起那个飘着雪的冬夜,她记起在她稚嫩身上肆虐的男人,她记起那个男人骤然停下动作,她记起独臂阿妈高高举起的柴刀,她记起脸上温热的液体……
“正当防卫是指为了使国家、公共利益、本人或他人的人身,财产和其他权利免受正在进行的不法侵害,而采取的制止不法侵害人侵害并对不法侵害人造成损害的行为。”秋儿默默念着这个,阿妈的救命稻草握在自己的手里。
是选择视而不见的遗忘,还是勇敢站出来?
秋儿彻夜难眠。
秋儿辞了工。
秋儿回到她厌恶的大山。
秋儿勇敢地走进了派出所。
秋儿出来的时候,阳光正好。派出所的大门口,她的男朋友站在那里,张开了双臂。
秋儿没有扑过去。
秋儿抬头看看太阳。
一行清泪。
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