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是没得看了。
小津安二郎的电影,一部一部看下来,再找不到其他资源。
心突然就沉了。
已经不能记起是什么时候,是在什么契机下,发现的小津,开始看小津。只是,每周五一部,除了那次去电影院看《路边野餐》,便不曾有过断层。
幸好,浓烈的余味依然。
小津说,电影是以余味定输赢。
真是喜爱这样的小津啊。
喜爱小津电影里的静默,隽永,透彻,悠长。
我很少写影评,是因为畏惧。
对心里异常珍视的东西,总不敢下笔,怕一下笔便失了真意,坏了好电影的绵长余味。
内心挣扎良久,几次欲写又放下。终于,还是决定写写小津。
于我来说,好的电影大概有两类。
一类是,看完会感叹,哇,拍得好极了,然后便从各种角度分析,为什么好,好在哪里。
还有一类,看完后,竟不知道为什么好,只是内心翻滚,却无所事事,就想呆着,一个人呆着,静静的。
所谓“共鸣”,大抵便是如此。
关于电影,我有异常私人的审美倾向。
不喜欢跌宕起伏的剧情,也没那么爱声光画的刺激,觉得平铺直叙是讲故事最好的方式,喜欢那么觉得沉闷的悠缓调调,喜欢故事发生在大街小巷。
许多的艺术门类,比如绘画、文字、音乐等等,都挺像,本质上是想通的。紧凑与精致,皆可练习而来。然而笨拙与松弛,却真是难得,乃天赋使然。
这或许是我喜爱小津之因。无他,笨拙与松弛,却不乏精致与紧凑。
在我算不得全面但却足够丰富的观影生涯中,如果有人能将东方室内空间拍摄的纯真与质朴,人们交谈着,风声、竹扇声夹杂着,火车从远方呼啸着驶来并迅速穿过,村子外的船正搁浅在海滩……除了小津,便再无他人。
那些漫长的,像是生活一样缓慢流淌、消磨、起伏的镜头,被小津捕捉下来,存放于影像中,时间于这些影像中,定格成永恒。
情绪,惆怅的,欣喜的,平静的,在内里浮动。
这是日常生活啊,永远都沉潜、含蓄,永远都不安定。
老人回到和室,颓坐无他事,相依为命的女儿终于被自己说服嫁了出去,老伴去世后,他第一次,要一个人生活。他开始削苹果,一点一点,很有耐心地薄薄地削着,画面里看不清他的正脸,只有静静的一个侧脸,就连空气也是静默的。
在小津的镜头下,丝丝缠绕着的,满是孤寂的味道。他一点点地,慢慢地,把情感,剥离开来,用静默搅动内心。
他总是默认的,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他从不试图解释,他只是呈现,画面在静静流淌,流淌着生活里的苦闷,失败,与失落,它们总是大过于快乐,成就,与幸福。
但那些沉重的无奈,在他的镜头里,却总被一笔带过,深深埋藏着。
也许吧,只有默认,只能默认。
生活原本就是苦难为日常,静心接受了,便不会再苦闷加上苦闷了吧。
那不是消极啊,才不是呢。
那样的悲观里,暗藏汹涌的温暖。
他那样的人,自是洞穿了世间一切,已然触摸至生活本质,他只想过来,给你个拥抱,温暖的,淡淡的,浅浅的,一点也不热烈,或许连安慰都算不上。
高阶的关心,应该便是如此,从不会打扰你,不会溢于言表,只在适时的时候出现,末了便退居一旁。
鲜少有如小津般的导演与作品,缓慢,静默,没有强调,但每一个镜头里,都像刻着他的名字。大人们正为婚嫁忧愁,孩童在门前嬉戏玩耍,一次探望变成了别离。
该有多丰富,又该有多柔软,才能拍出《东京物语》《晚春》《秋刀鱼之味》这样的电影。
我一点也不爱那些形式美,美得夸张,浓烈,毫无遮掩。
我喜爱小津般的清甜,静默,浅浅淡淡,却震撼人心,生活像是诗,余味悠长,又真实如村巷邻家小事。
小津有本书,《我是开豆腐店的,我只做豆腐》。
书里他说,“有人跟我说,偶尔也拍些不同的东西吧。我说,我是‘开豆腐店的’。做豆腐的人去做咖喱饭或者炸猪排,不可能好吃。”
真是纯粹。
幸好,人间有小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