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电影大师小津安二郎生于1903年12月12日,逝于1963年12月12日。在他短暂的六十载生命中,三十六年都在拍摄电影。一生导演了54部作品,其中包括37部有声片,6部彩色片以及18部保存不全的早期默片。这位为电影而生的导演,以古典和式风味、趋于静止的镜头风格、克制细腻的演员表演为主要特征,深耕于“家庭的崩溃”这一主题,开创了别具禅意的“最日本”电影。
1.电影主题
小津安二郎对待电影的态度近乎执拗的认真,这一点从他的电影主题窥见一斑。他反复拍摄“嫁女”、“两代人逝去的亲情”、“家庭的崩溃”这类主题,借由不同的意境躯壳,描摹人类永恒的寂静孤绝之情。正如岩崎昶所说:“小津的电影从未写过幸福,中心思想即幻灭。”
时间易逝,美好不在。终生未婚,与母亲相伴一生的小津始终认为女人是家庭不可或缺的支柱,是延续传统家庭完整性最关键的符号。父亲衰老,母亲过世,女儿出嫁,家庭趋于解体,在父亲一次次“嫁女”的矛盾心理描摹中,小津带领我们体悟着“孤独才是永恒”。正应了白居易那句:“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碎琉璃脆。”
面临这个全人类共同关心的命题,小津在电影中呈现出哀而不伤的主体情绪,冷静的呈现琐碎而意义重大的小事,结论留给观者去评判。小津电影的精神内涵跨越东西方文化的鸿沟,唤起人类的普遍共鸣。
2. 表现手法
小津生在殷实之家,崇尚古朴典雅的生活美学,热爱干净雅致、稳定幽远的艺术品格。他的镜头运用极为简单、叙事手法自成一体、演员表演克制含蓄,整体传递出日本文化所特有的诗性之美。
- 镜头风格
众所周知,小津最具代表性的镜头视角即稍微仰的榻榻米视角。诚然,这与日本人生活习惯息息相关,榻榻米是日常生活起居的重要场所,热衷于表现琐碎室内生活的小津很自然的将摄像机放置在人坐于榻榻米时的视角。一次采访中,小津透漏,为了避免拍摄到混乱不堪的地面,故将摄像机微微上仰。这个角度也是日本人观赏能剧的视角,微仰的镜头,使得人物看起来更为崇高、端庄,渐渐成为小津电影鲜明的镜头风格。
小津拍摄人物对白时,常常将镜头至于人物正面中央的位置,鲜有过肩镜头或正反打镜头。这样的处理,仿效传统戏剧的表演方式,人物通常正面直视前方,观者更容易产生代入感,被人物所感所想打动。
此外,小津的镜头鲜少移动,趋于静止,构成独特的极简主义镜头美学。镜头组接少有叠化、淡入淡如,多为干净利落的剪切;画面构图端正美观,注重表现空间景深,人物置景对称和谐,传递出幽远恬淡的生活气息。
- 叙事手法
小津电影的节奏缓慢恬淡,但不是一味拖沓,常常插入突发事件,以“动”破“静”,令观众措手不及,兴叹不已,例如《东京物语》中母亲的突然离世,几乎毫无征兆的发生。这种静中有动、动中有静的叙事节奏隐喻出世事无常的母题,强化了小津电影独特的时空观。
有别于好莱坞式侧重表现戏剧冲突的故事片,小津的电影在日常琐事上大抒笔墨,弱化故事情节,甚至有意省略掉某些情节,手法类似中国画中的“留白”,构成一篇描摹日常景观的散文诗。这种叙事风格自成一体,对于后来的电影人产生深远的影响。导演侯孝贤、李安无不将小津的东方神韵吸纳入创作中,拍摄出同样具有诗性叙事风格的《童年往事》、《推手》等佳作。
小津说:“泥中之莲......这污泥是现实,莲花也是现实,污泥肮脏,莲花美丽,而这莲花的根仍然长在污泥之中......这种情况下,我认为有通过描绘泥土与莲根来表现莲花的方法,反之,也有通过描绘莲花来反映泥土与莲根的方法。”
- 表演特点
高贵的情感表达总是克制的,以日本中产阶级为主角的小津电影,放弃了粗俗夸张的表情,如同能剧一般,采用极为简单的动作。在小津看来,这样的处理很好的平衡了演员表演能力参差不一,使得影片风貌更加稳定、典雅。当然,也有人说,小津电影的表演刻板无趣。在我看来,少了大幅度动作表演,演员需要靠眼神、表情等细节展现细致入微的感情变化,符合人物身份特征,也对演员提出更深层次的表演要求。
影片的对白优雅含蓄,“看破不说破”,留给观众思索的空间。对白大体简洁明了,唯有关键情节处台词准确筋道、一针见血,例如在周吉与三五老友相聚,朋友的一句:“没孩子真寂寞,可是有了,孩子又嫌弃你。”道出了亲情的残酷。
3. 美学渊源
小津安二郎毕生热爱日本传统文化,对能剧、歌舞伎、茶道、相扑、俳句研究颇深,可以说,小津的艺术观念植根于东方文化土壤中。日本国学大师本宣居长曾提出:“心有所动,就是知物哀”,奠定了“物哀”美学在日本学界的地位。物哀中的哀并不单纯指涉哀伤、悲哀,而是广义的“感动”之意,是凭着直觉、本心来感受到的美。
美好的事物往往具有不稳定性,不可避免的向着悲剧的方向发展。樱花美好,却生命短暂,不由让人想起《红楼梦》中黛玉葬花一段。体味着别人悲伤的心情,自己心中也不油的产生悲伤之感。物哀美学使人生发共情之心。
在诸多小津的影片中,正值豆蔻年华的女儿不得不脱离原生家庭,嫁为人妻,开启新的人生旅程,父亲心情五味杂陈。女儿走了,家似乎散了,父女之间于静默中传递出脉脉温情。在小津所著的《豆腐匠的哲学》一书中,他这样说道:“面对摄影机时,我时刻在考虑要通过摄影机思考,还原人们本来丰富的爱......若说人性也许过于抽象,或许可以称为人类的融融温情。” 这“人类的融融温情”有如日本四月的樱花,盛开在电影中,观者有幸伫立于樱花树下,体验着花朵纷纷开且落。
随着这位电影大师的逝去,日本传统家庭文化也在现代文明强盛之下渐行渐远,世界上难有第二个小津安二郎,而他的电影犹如一杯清酒,令人回味无穷。正如小津所说:“所谓电影,就是以余味定输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