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诸位犯难之时,吕焱身边突然探出一人,揖首朗声笑曰:“莲花白藕青荷叶,三教原来是一家。
在下学道之前,亦受儒学熏陶,尊师重道乃为根本。
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若是以先后而论高低,则其已失前师为而不争之教,是为弟子之过而非前师之失,此为不尊。
若是尊者以一弟子之过而言及诸子百门,则有一叶障目,是非不分,毁誉先师教化之嫌,此为不道。
弟子之过是为不尊,尊者之毁是为不道,同于三教花藕叶,一尊俱尊,一毁俱毁,荣辱相系也。
敢问尊者,西方自在宫之佛法经义,与我道门玄妙道术,可还有交流之道?”
挺身而出者正是玄通观的五行土系大弟子楚风。
他在看到群鱼出海之后,心头便有那真主之念,是以定要在众修士面前,抢夺几分真主命格,在未证仙道之前,借真主身份,以躲过杀劫。
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楚风自挺身迈出那一步开始,应对之词便源源不断灌入脑中,仿佛正应某刻与元神共通体相系,思若泉涌,不假暇余。
一方自承吕焱之过,一方又言尊者之失,过不过有失前师之教,可尊者之失却是有不道之嫌,两相从全,其罪大小,不言而喻。
然楚风又以莲花白藕青荷叶再次点明三教同根同源,不分彼此,给了双方一个台阶,既不损我道门颜面,又不致伤了两教和气,巧妙化解了剑拔弩张的氛围。
诸位玄门修士听后半晌方才回过神来,立时转生笑颜,齐齐称:“善…”
炁源宗的剑通剑意剑圆三位老师兄暗暗点头捻须,看向负手立于石盘之上,凝神掠阵的小宗主安远生,叹道:“玄门后辈多俊杰,咱们剑修一脉任重而道远啊…”
自在宫尊者则冲楚风点头笑曰:“大善,此位道友根性深厚,日后必成仙道。
玄通观不愧为中土玄门之首,只是门下弟子良莠不齐,甚为可惜…”
吕焱还未自楚风之言中听出门道,又闻“良莠不齐”之说,总觉得如芒在背,心下极不痛快,只不好发作,显得自己涵养过低。
“此位道友颇为面生,不知如何称呼?”
施莉莉盯着楚风以道释佛,巧解疑难,朝气风发的样子,早已看得心花怒放,一脸痴女之相。
当听其问及楚风姓名时,忙带自豪之感,抢白笑曰:“此位俊才,乃是我玄通观新晋的五行土系大弟子楚风是也…”
一旁的张全见楚风大出风头,并俘获了师姐芳心,如鲠在喉,当下又不便与之作对。
只好避其锋芒,不待那尊者开言,忙岔开话头,接口问道:“尊者手中所掌之物可是那清净琉璃瓶?
据在下所知,此物本是自在宫宫主所有,如何在你一尊者手上?
若你便是自在宫宫主,岂不是以长欺幼,仗宝施威,坏了入海规矩?”
张全一连三问,让其余玄门修士不住点头称是。
那自在宫尊者也不以为意,只淡然笑曰:“托庇我佛门鸿运,师尊不久前已证得仙道往升上界,故留下此宝与我自在宫后辈证道。
吾辈道行浅薄,全以资历暂掌此教,余闻中土剑道气宗一脉,与我自在宫颇为相似,无不是代师传承下界道统,不忘师门恩典。”
言罢,诸位玄门修士又转看向炁源宗的小宗主安远生。
安远生不意自己被这般搅入局中,忙出阵来,揖首道:“后辈安远生不才,家师为歹人所害,临危受命,代掌尊位,还望西方道友多多关照。”
剑宗星芒殿与朝剑门和流萤庄的弟子听其话中多含怨念,不觉面露窘色。
终究是死者为大,且他只说歹人,并未明指凶手,谁也不好去自讨没趣,触这霉头。
那自在宫尊者看安远生戴着银龙面具,浑身透露出一股正邪莫测的神秘气息,不由点头笑曰:“善,贫道缘觉,道号真一,身后四位俱是缘字小辈。
安宗主年纪轻轻便要背负师门大任,委实不易。
今日相识,也算有缘,不若贫道赠你一偈:凶心不息浊气浓,魔佛两念终成空,返本还源作赤子,银鞍白马伴少年。
望安宗主好自为之!”
安远生一怔,似有所悟,想西方佛法经义果然高深,只此一观,便能洞察我心底那不能言说的秘密,忙揖首道:“多承宫主点化,在下铭记于心。”
一旁的剑通剑意两位老师兄一个抓耳,一个挠腮。
顾小唯则一脸懵懂,只盯着那自在宫女修仙气飘渺的样子,显得极为羡慕。
唯有剑圆纬莫如深,一手负后,一手捻须,沉声问道:“贵宫宫主曾与在下有过一面之缘,如是在下没记错的话,她当初修为应该还停留在化神出窍期,何以短短数月时间,便可一步还虚,证得仙道?莫不是…”
他欲言又止,深知修行之人陷入瓶颈,若无大机缘大造化,绝无可能这么快突破。
何况又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连跨两大境界,必然会受到天道的强力压制。
唯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不惜以损耗宗门气运来抵过天罚。
且此法成功几率只有五成,自身修为还要在还虚境界,天资根骨亦要优越。
关键那是一种极其自私的行为,以消减门人机缘福报来成就自身大道,最难过的莫过于自身良知上的审判。
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会铤而走险,行此杀鸡取卵,竭泽而渔之举。
剑圆难以启齿,想来也是出于此故。
不想那自称为缘觉的新任自在宫宫主毫不避讳,点头笑曰:“前辈所猜不错,大劫将至,吾辈当早下决断,但能使我自在宫一人得成仙道,余者俱无所憾。”
“什么…什么大劫…”
“对呀,道友倒是说清楚,我们可不想死的不明不白…”
言罢,各门修士立时交头接耳,纷纷骚动起来。
毕竟多是玄门后辈,对于缘觉所说的大劫颇为陌生,然听其语气之中多有慷慨赴难之意,不由更多了几分危机之感。
缘觉左手掌瓶,右手竖掌当胸,依旧语气冲和道:“师尊飞升之日窥得天机,乃知天道循环,三界每隔十二万九千六百年便会颠倒乾坤,阴阳易位,此乃一元复始,万象更新之兆。
届时异教魔道大兴,玄门正统没落,三界秩序将动荡不堪,杀伐不断。
吾辈修士正应此劫数,要顶住魔道妖邪所蓄积的煞气反扑之势,为我玄门正道争取一线生机…”
不待她说完,早有道友发出疑惑:“不对,不对,一元之数乃有十二万九千六百年之久,然由武道进入仙道时期,其数不过五百年,何以突然杀劫来临如此之快?”
“不错,不错…一元十二会,一会三十运,一运十二世,一世三十年,当今修真时代屈指不过五百年,我玄门气数正值鼎盛之期,怎会让那异教邪魔抢占了天机,道友勿要在此妖言惑众,坏我等道心…”
缘觉指了指下方的冥魔海,淡然道:“人心不古,尔虞我诈,数典忘祖,世间物欲横流,纲常失守,礼崩乐坏,道德仁义尽失,加速了末法时代的到来。
致使此地煞气滔天,群妖出海,隐然有冲破禁法,祸乱人界之兆。
我自在宫缘字一辈,随缘聚散生灭,特来此地平定妖物,以完宗门之劫数。
诸位道友亦是来此深斩邪魔,以杀止杀,缓解此劫降临。
诸天炁荡荡,吾道日兴隆,切莫让我等修真界的因果殃及无辜凡人,再添业障。
南无阿弥陀佛…”
缘觉说罢,口宣佛号,大有我佛慈悲,普渡众生之宏愿气魄。
“福生无量天尊!”
中土玄门修士亦受鼓舞,齐齐结印祷祝,心下却在寻思这西方道友所言真假。
楚风听闻自在宫缘觉所说,愈发坚信那野志修真所载。
想劫数加快乃是出于人心不古,世间污浊之气激增之故。
可人心不古之源头何在?
又怎会突然断层式的由武道踏入仙道,其中缺失的一环,方是此祸根所在。
正想到关要之处,忽听得上方一声玉罄声响,接着仙音袅袅,有一群女子之音远远作歌而来。
其歌曰:“上与仙人供香火,下斩邪祟济苍生。
通天彻地为人主,使者临尘降万福。”
诸人一齐抬首上望,只见天心处云烟滚滚,又听一声马嘶,环佩叮当,自那云烟中冲出来两匹高头白马。
此马生有三眼,四蹄有风雷相伴,项挂银铃,背生两翅,凭虚御空,如履平地,奔跑挥展,在云层中齐头并进,肆意翱翔。
“这…这就是…是传说中的天马…”
“当真是神俊非凡啊…”
诸位惊叹连连,又见那天马之后有两条金丝,粗如麻绳,拽着一辆形如房屋的马车,自上而下,悠悠奔来。
待到近身时,有四位女仙自马车上下来,其脑后隐有淡淡祥光,身着七色霓裳羽衣,彩带飘扬,分挎地水火风四色花篮,望空一抛,霎时间漫天花瓣飞落如雪,异香袭袭。
早有修士看得呆了,张口结舌,竟不知以何等言语来溢美这四位女仙之容。
那马车悬停在各门修士头顶,一条红毡宛若瀑布,自马车上斜斜垂落。
彼时车帷自中分开,一位赤足少女手撑一柄漆黑怪伞飘然而出。
但见此伞通体流畅,伞面非丝非麻,异常柔软,边沿还吊有数具风化的魔怪头颅。
每一转动,便有一股股黑光自那魔怪头颅的眼眶中流出,好似泪水一般,在伞面上盘旋一阵,又汇入主杆,往复循环,周而不息,甚是诡异。
与那位身娇体弱,模样甜美,充满童真之气的美丽少女显得格格不入。
可这位看来极是清纯的少女身上似乎又有着万种风情被某种仙法给死死压制住了。
饶是如此,她那天生媚骨所散发出来的别样气息,也给玄门各宗的修士看得痴了。
“看什么看,怪道人家佛门弟子看不上你们,瞧你们那副没出息的样,真是丟尽了我玄通观的脸面…”
施莉莉瞧着身旁的张全吕焱二人直勾勾地盯着上方女子,心中懊恼不已。
然楚风一心求问仙道,心如止水,面上不起波澜。
在他看来,女色只会影响他精进修为的速度,情爱亦是如此。
因而修为越高,越发于皮囊肉欲之快失了兴趣。
他当初毁白长爻清白之身时,志本不在此处,全然是觊觎灵物血灵参。
只不过在药效催发下体内血气高涨,阳火难熬,急需发泄一番。
又兼之野心勃勃,见这等魅惑女子却是与平日高高在上的清玄老祖纠缠不清。
心下一横,想你是玄通观老祖又如何,不过是修道日长罢了。
我楚风的修道天赋万中无一,乃是古楼小镇的天骄,是小镇名扬四海的希望。
假以时日必定成就远在尔等之上,就连你的女人,老子也照样碰得。
总算楚师弟此时的定力够足,一颗道心坚若磐石,不为通天使者所惑,施莉莉这才满意一笑,不与他二人计较。
其余玄门除了炁源宗五位和流萤庄的段寅礼之外,男弟子俱现丑态。
好在幕星竹有莲灯护体,也不为通天使者惑乱心神。
如此一来,各人道行深浅,便一眼可知了。
“天使临尘,诸门听宣…”
但听得手撑怪伞的通天少女语声清亮,脆若银铃,令闻着不由心神一荡,齐齐揖首乞令。
只见空中现出一卷金光卷轴,在那少女面前徐徐平展开来。
“兹念上仙之厚恩,开辟此道场福泽下界修士,以精修玄法,斩妖降邪,传承我玄门正统,光耀后世。
使凡人敬畏神明,以香火朝拜,各宗积养气数,以侍奉仙人,绵延寿元。
而今妖海孕养灵物已成,正合开封解印之时,然人界污流浊气愈盛,魔道邪法俱冠以大道之名,混淆视听,误导人伦,争抢吾正道气数,企图颠倒乾坤,覆灭天道。
使者不辞劳苦下界,代天授权,咸使闻知,大劫将启,玄门各宗当要戮力同心,勤奋修道,以斩邪除魔为念,方为吾正道之幸,天下万民之幸!”
“福生无量天尊…”
少女照本宣罢,下首修士一齐唱偌。
顾小唯望着那浑身祥光瑞气的通天使者,不由向安远生好奇问道:“这通天城既然神通广大,法力通天,怎不自己亲自出手,彻底灭绝人界妖魔,岂不是省事许多?
何要以妖海来提升玄门修为,耗时耗力,这般麻烦?”
安远生笑而不语,剑圆则认真释疑道:“小师妹终究是一派天真,不通其中玄机。
倘若天下无妖魔作乱,世间修士又如何仗义行侠,宣扬我玄门正宗,凡夫俗子又怎会朝拜神明,敬畏天道?”
顾小唯嘟了嘟嘴,皱眉奇道:“你意思是上界仙人故意留下妖魔于人界,好让凡人去顶礼膜拜?”
剑圆不置可否,接口叹道:“自来正邪相彰,若无妖魔之邪,便无我玄门之正。
一但天下之邪尽除,我正道之中又会因缘而化生出新的邪修异教,哪有什么尽善尽美之世?
凡人享受太平久了,就必须借那些邪魔之手去敲打敲打,然后我们玄门再出面,树起正道大旗,便是顺天而为。
使凡夫俗子不忘礼敬神灵,继续设香立案,为我玄门增添正道气数。
倘若那玄通观与我中原玄门修士联手,就单凭一个魔门地阴堡,何以能留至今日?无非是借此抗衡同门,想要一家独大罢了。
再则天道不仁,下界生灵俱有争取一线生机之权,通天城代掌天道,自不能擅专偏私。
且下界灵气稀薄,于他们而言乃是污浊不堪之地,久处有损道基,故曰不辞劳苦,功德无量。”
顾小唯登时恍然大悟,连连点头道:“啊…是了,是了,方才那位西方道友所说的劫数,大意就是妖邪魔道将兴,阴阳颠倒。
想必那些上界仙人也担心地位不保,这才派下使者来助我们玄门正道压制邪道,以杀止杀,也可替他们完过杀劫。
可既要压制邪道,又不能将他们除尽,只会苦了下界凡人,那我们玄门修士岂不是都要成为上界仙人手中的棋子?”
顾小唯越说表情越是惊恐,不由两手打结,低声自语道:“可若是…若是天道有轮回,邪魔歪道即要大兴,那…那我们玄门正道岂不是在逆天而为?
会不会…会不会也给取代,然后魔道掌控三界,自此以正道自居,也如今天这般奴役人界,以供奉上界那些“仙人”?
那…那我们原本到底是正…是邪?
还有既然魔道将兴,何必还要留此妖海作乱,徒添煞气,真只是为了砥砺玄门弟子修为,而多此一举么?”
安远生一怔,剑圆剑通剑意三位老师兄也被顾小唯的一番痴言妄语吓得目瞪口呆。
剑通忙敲了敲她小脑袋,连呸三声道:“呸呸呸,小师妹话可别乱说,修真世界容易一语成那什么…”
“成谶…”
剑意接口补了一句,安远生却莫名动了怒火,好似触了逆鳞,大喝一声:“都给我闭嘴。”
只让四人骇然而立,再也不敢多言。
“下界炼气士恭迎通天少主,解封妖海,助我玄门子弟增长修为,驱魔斩邪,以救倒悬,造福苍生…”
“福生无量天尊…”
那位通天少女宣罢,侍立一旁,玄门修士齐声唱偌。
便见那天马仰天长嘶一声,四位身着霓裳羽衣的女仙将地水火风四色花篮望空一抛。
漫天落花飘扬,异香袭袭,宛若将这下界污尘浊气给清洗了一遍。
同时马车四面隐隐现出数十位执戟拿矛的金甲天神和黄巾力士。
车内缓缓坐起一位红衣俊公子,伸了伸懒腰,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冲那手撑怪伞的通天少女微微一笑:“离落,这下界盛世可如你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