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4-14 华杉
儒家是行动,不是学问。大道,一定是自己体认了,才能看见;不是先看见了道,然后再下体认的功夫。
【幸甚幸甚!何以得闻斯言乎?其敢自以为极则而安之乎?正思就天下之道以讲明之耳。而数年以来,闻其说而非笑之者有矣,诟訾(zi)之者有矣,置之不足较量辨议之者有矣,其肯遂以教我乎?其肯遂以教我,而反复晓喻,恻然惟恐不及救正之乎?然则天下之爱我者,固莫有如执事之心深且至矣,感激当何如哉!夫“德之不修,学之不讲”,孔子以为忧。而世之学者稍能传习训诂,即皆自以为知学,不复有所谓讲学之求,可悲矣!夫道必体而后见,非已见道而后加体道之功也。道必学而后明,非外讲学而复有所谓明道之事也。然世之讲学者有二,有讲之以身心者,有讲之以口耳者。讲之以口耳,揣摸测度,求之影响者也。讲之以身心,行著习察,实有诸己者也。知此,则知孔门之学矣。】
王阳明回信说:
荣幸之至!让我能听到您的教诲。我怎敢把自己的见闻就当成最高标准呢?我怎么会不讲求学问呢?我正想就天下之道,把它讲明白啊!但是这些年来,听到我的学说,非议嘲笑的有之,恣意谩骂的有之,不屑一顾的有之,哪有人像您这样肯教我呢?哪有人像您这样,不仅肯教我,而且反复晓谕,唯恐我不能改正呢?天下真正关心爱护我的人,没有比您更加悉心深切的,我感激不尽!
您说学不可不讲,孔子也说过啊:“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德行不修养,学问不讲求,听到正确的做法不能跟从,知道自己的过错却不能改正,这是孔子都深为担忧的事情。
但是,当世的学者,稍微读了几本书,晓得几个词儿,就自以为很有学问,不再去反复讲求,这实在是可悲啊!大道,一定是自己体认了,才能看见;不是先看见了道,然后再下体认的功夫。大道一定要学习了才能明白,不是除了学习讲求之外另外还有个明道的事。但是,世间的讲学者有两种,一种是用身心来讲的,一种是用口耳来讲的。用口耳来讲的人,都是揣摩和猜测,得到的都是捕风捉影之事。用身心讲学的人,讲的都是自己身上的东西,自己的实践体会。如果明白这个道理,就明白孔门的学问了。
王阳明讲这个口耳之学和身心之学的区别,非常本质和重要。
一个人,如果什么都能讲,所谓“打通儒道释”,还能把儒道释和“东西方文明”,加上量子力学,基因工程,都讲到一块儿,那他讲的就全是揣摩测度,捕风捉影的事,因为他不可能对这些领域都懂,他的学问全部来自孔子说的“道听而途说”,也只能讲给对这些领域全都不了解的同学,觉得他太有学问了,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他这就典型的属于孔子说的“今之学者为人”,是为了台下的追捧和学费而讲,不是为了自己。荀子说的“口耳之学”——“小人之学也,入乎耳,出乎口,口耳之间则四寸耳,曷足以美七尺之躯哉!”耳朵听来的,嘴巴讲出去,学问在他的身体里,就经过了从耳朵到嘴巴这四寸,没有“学以润身”,没有“实有诸己”,没有“知行合一”。他也没法知行合一,为什么呢?因为知行合一不了!儒道释,价值观不一样,行为准则不一样,是照谁教的行动呢?量子力学、基因工程,他更知行合一不了,因为他不是科学家啊,也和大家一样,在手机上看来的。不行动,就是空谈,空谈,就是毫无意义。王阳明说了,大道,一定是自己体认了,才能看见;不是先看见了道,然后再下体认的功夫。你不可能把儒道释的大道都看见,只能看见一个。有人说他确实看见了,那他看见了什么呢?不是大道,是三个大门,他哪个门也没进,都是站在外面看。所谓儒道释三通,就是在门外通,大门都朝着大街开嘛,就像我家的门,和特朗普家的门也是相通的。但是,进了门就不通了。都没入门,算什么学问呐!
用身心讲学的人呢,行著习察,义利分明叫著,洞悉精微叫察。每做一件事,都义利分明,养成了好习惯,而且时刻保持觉察。他说的,就是他做的。比如你就是搞基因工程的,你讲基因工程,这就是行著习察;你是所谓“哲学家”,光知道两条基因“麻花”,就能把它跟人之初,性本善牵强起来,就是哗众取宠。
二十世纪的哲学巨匠维特根斯坦,在剑桥做哲学教授,学校要求他跟学生讲哲学史。他拒绝了。他说:“我觉得一个哲学家不应该讲别人的哲学。”他就是身心之学的标准,只讲自己的身心,是如何体认世界,别人怎么体认,那同学们有兴趣的自己去看,我不讲。
我们如果认真去学儒家,学王阳明,一定是先立志,立志做一个儒者;再立敬,以崇敬的心去学习;再切实笃行,学到了就做,这才是身心之学,美七尺之躯哉!
儒家是行动,不是学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