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春秋背着小萝子，拉着小娟和小萍，站在村口焦急又兴奋地张望着过往的每一个车辆。

西下的太阳金光闪闪，把他们的身影拉的老长。也晒得小萍和小娟伸出手来遮挡住绯红的脸蛋。

小萍看了一眼父亲，近乎用祈求的目光说：“爸，到那边的小卖铺门前吧，都冒汗了。”

平时春秋肯定会呵斥他们，不是怕孩子们到小卖部要吃的，孩子都很懂事，从来不随便要东西。他是讨厌那个老张头总是拿他开玩笑，说些不三不四的下流话。

而此时的春秋背上也浸出了一层热汗，他弯过手臂摸了背上的小萝子，又看了一眼小萍和小娟，他的眉毛挑动了一下，一高一低，把额头拧成了弓形。张了张干裂的嘴唇，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小萍和小娟看父亲没出声便往前挪动着步子，春秋在后面背着小萝子也跟了上来。

一个钟头过去了，也不见有车停下。这时背上的小萝子醒了，扭动着身体哇哇哭闹。

春秋说：“回家吧。”

刚转回身走了十几步，一辆半截子小货车从他们身后驶来，停在了前方的家门口。

小萍和小娟飞快地跑过去。他们看到一个肥胖粗壮的女人下了车，招呼着司机往下卸货。

走到近前，她们停住了脚步。怯生生地看着那个司机、看着强壮的女人，看着车，看着车斗里那个大大的缠着扎带的纸壳箱。

“小萍、小娟，不认识妈了吗？”那个女人说道，并招招手示意她们过来。

小萍紧张地脸都揪在了一起，低着头，缩着肩，眼睛往上翻看着，慢腾腾地往前挪着步子。小娟拉着姐姐的衣襟跟在后面。

女人蹲下，“小萍小娟，看妈这里有什么好吃的？”说着从兜里掏出两个棒棒糖。

小萍叫了一声妈，然后就大哭不止，两个小手轮番着擦眼泪，鼻涕像面条一样都淌到了嘴里。小娟似乎还不太明白，看着小萍，吃着棒棒糖，又回头望望爸爸和小萝子。

春秋一米七的个头，体重不到50公斤。背上又背着小萝子，看起来就像一只长腿的螳螂。他用力甩着胳膊，拉着步子，只有跑的动作，却没有跑的速度。

他好不容易来到近前，脸红扑扑地带着腼腆的笑容，叫了一声：春红！

春红从他背上接过小萝子，把她举得高高的，看着她的小脸蛋，似乎在端详着是不是自己的孩子。

“变样了。”她嘴里嘀咕着。和她记忆中的那个小萝子变化太大了。整整一年没回来啦。

然后她把小萝子紧紧地抱在怀里，在她的小脸蛋上轻亲了一口。

小萝子一点也不认生，似乎很开心春红抱着她。

“叫妈妈”，春秋怂恿着小萝子。

“妈嘛……”小萝子发出娇嫩的声音。喜得春红哈哈大笑。

“你怎么瘦成这样了？”春红看了一眼春秋问道。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春秋贱笑着露出他那参差不齐的白牙。

“你呀。”春红使劲搓了一下他的额头。

接着说道“你掉的那些肉全长我身上了，看我胖的。”

春秋只是笑笑没再言语。带着孩子进了院子，给小萝子弄吃的。

春红的爸妈出来帮着把冰箱抬到屋里。这时春红的二叔来了。

“呦，春红回来了。一年没回来了吧？”

“二叔，可不是么，都是疫情闹的。”

“自己一个人回来的？”

“对啊，不然还能有谁？”

“没带个孩子回来？”

“二叔，孩子都在家呢，我带啥孩子啊？”

“春红啊，就是死心眼。你爸妈这么多年算是白栽培你了。给他们连个带把的都没留下。你英子姐生了两个女儿，这第三胎就是儿子。”

“现在男孩女孩都一样，女孩不也能招上门女婿吗？”

“哼，话是这么说，那可不一样啊。”二叔瞪着大眼睛咧着嘴说。

春秋本来要出来，刚一探头又缩回了厨房，弄弄柴火，弄弄锅台就是不出来，一直到二叔走了。

春红的妈妈说：“你二叔阴阳怪气地就是来显摆来了，不用搭理他。不过春秋也是不争气，看看他现在都瘦成什么样了，能生出儿子才怪呢。”

“妈，这不能怪春秋，我问医生了，医生说是我体质的问题，和春秋没关系。”

“一说你就护着他。儿子生不出来，也不像个爷们儿样儿，我看休了算了。”

“妈你咋能这么说话，当初也是你要招上门女婿的。好端端的一个人，你看在咱们家这几年都变成什么样了？”

“合着你说他在咱家受苦了？”

“至少也不轻松吧。”

“嘿，反了你了。我们管着他吃管着他穿，他呢，干了啥？”

“他这一年带孩子，做家务，还把那5亩水稻种了，不都是活啊？”

“对，你还没说完，他还天天去照顾他老妈呢，行了吧？”

“妈你怎么变得这么不讲理了呢？”

“我不讲理，你妹妹她婆婆才不讲理呢，生不出儿子那是男人的问题，她婆婆竟怨你妹妹。我比她们那些人都强太多了。”

“您是把对春梅她婆婆的气都撒春秋身上了，那不合理啊妈。”

“吃饭！”春红母亲拉着脸吆喝一声。

一家人围坐，唯独不见春秋和小萝子。

“萍，你爸和小妹呢？”

“去那边的茅草房了。”

“这个春秋，也不言语一声。你们先吃吧，我去看看。”

02

丁春秋和柳春红是初中同学，又是同桌。两个人的名字都带了“春”字，大家常拿他们开玩笑，叫他们“春哥，春嫂”。

春秋自然是不出声，管别人怎么叫。上课前才进教室，放学第一个就走，下课除了上厕所，几乎不出教室门，就捧着一本厚厚的红楼梦。初中的三年里不知他看过多少遍。

春红说不上对他喜欢，但也不讨厌。语文课上，每次他的作文都当作范文来读。他描述的人物都是英俊潇洒、玉树临风的那种，常常引得春红遐想连篇，听得入了神。有时他也会给春红讲上一段红楼梦的故事。

春秋的父亲早逝，母亲后来改嫁，后来继父又离了人世，母亲自此就单身一人了。因为别人都说他母亲克夫。

母亲带着春秋和他的弟弟春风，日子过的很艰难。一次上山弄柴火，山体塌方，整个人翻腾着滚了下来，恰巧撞到了石头上，从此只能拄着拐杖出出进进。

弟弟春风被在广州生活的叔叔带走了。家里只剩下春秋与母亲相依为命。

初中毕业后，多数人都外出打工去了，春秋也只能眼巴巴地瞧着。他心里苦闷，也没处说话，便把心里话都写在了一个厚厚的本子上。没事的时候依然看那本《红楼梦》，还有不知从哪搞来的《诗经》。

一次，媒婆踏进他家的破草屋。春秋和母亲都受宠若惊，赶紧让座。原来，媒婆不是给春秋说媳妇，而是让春秋当上门女婿。

春秋一口就回绝了。媒婆却满不在乎。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和春秋母亲讲道理。她说，大婶子啊，不是我说，就咱们这个家庭，别说彩礼和置办那些家电用品了，连个房子都没有，拿啥给春秋说媳妇？春秋也不是那闯荡的孩子，这一辈子还不得打光棍？上门女婿有啥不好，钱不用你花，媳妇也有了，就是孩子不跟咱姓，那也是你们的孩子，也不别人的。大婶子，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母亲听着有道理，也开始动员春秋。媒婆第二次来家的时候，他们也就应了下来。于是丁春秋和柳春红结婚了。

春红的父亲原来在县城里有差事，现在退休了；母亲在村里开了一家食杂店，卖些米肉粮油等，家境十分殷实。

春红家里早已盖起了二层小楼，金灿灿的铁门，还预留了地下车库。妹妹春梅嫁到了县城，很少回来。春红他们住二楼，父母住一楼。

春秋初到丈人家想着尽量别让人家嫌弃，多干活，少说话，不惹丈人丈母娘生气，给春红多长脸。

但丈母娘对春秋这个上门女婿是一百个看不起，家庭条件就不说了，身子板也太瘦弱，另外不是那场面人，两脚也踹不出个屁来。

丈人觉得春秋说得过去，招上门女婿哪有那么好的？要是各方面都好，谁会当上门女婿呢！所以丈人还是拿春秋当自家人看待。有时叫春秋陪他喝两口，但春秋只要看丈母娘在边上都找借口走开了。

婚后不久，春红怀孕了。丈母娘除了看店之外给姑娘变着花样做吃的。家里种的几亩水稻全是春秋一个人伺弄。他出去就是去田里，在家就是弄柴火，洗衣服，喂鸡喂鸭，一刻不闲着。

春秋吃饭快，几乎总是他最先吃完，然后回屋里看上几眼书。似乎丈母娘顶不待见他看书，一个庄稼人，竟装样。每当这时候丈母娘要不就是大声咳嗽，要不就说哪只卢花鸡又不见。春秋就赶紧合上书抬屁股出来去找鸡，实在没事干就去收捡一下柴火。

春红生下第一个女孩的时候家里人都高兴，添人口总是值得高兴的。丈人给起名叫柳小萍。

春红生下第二个女孩柳小娟的时候，丈母娘脸色就变了，丈人也没笑模样，看了看孩子到外面去抽烟了。

春红生下第三个女孩柳小萝的时候，丈母娘气得摔盆子摔瓢，把鸭子打得都飞上了墙头，把鸡都赶到了河里游泳。

二叔家的翠儿是大学生，她和春红母亲说：这生男生女都是男方掌控的事，男方给男性基因生出来就是男孩，男方给女性基因生出来就是女孩，女方这边的卵子来啥跟啥结合。

从此村里怎么称呼春秋的都有，叫的最多的是“假公鸡”和“笨媳妇儿”。

春秋都不敢看丈母娘的脸，能躲尽量就躲着，每天一起吃饭的时刻是最难熬的，他真恨不得绝食。

转眼小萝子六个月了。春红因为受不了母亲整天的驴脸和没完没了的唠叨，要外出打工。谁也拦不住她，说走就走了。

赶上了疫情，一走就是一年。春节都没回家。

这一年里，发生了好多事。春秋的母亲离开了这个世界。春红妹妹春梅生二胎的时候大出血幸好抢救的及时才捡回了一条命。孩子们也都长大了一岁。

春节期间，春梅带着老公回娘家，丈母娘对二女婿好吃好喝地招待的十分周全。一是二女婿本身就是城里人，二是春梅生了两胎都是女孩，丈母娘的气势又自降了一截。

春秋那几天赶上胃疼，始终没上桌吃过饭，都是在厨房对付一口了事。

春秋何止是胃疼啊，他是心疼。他虽然文化不高，但他读过很多书，懂得很多道理。他从不问为什么活着，但他此刻却被自卑压倒了。

和连襟比起来，自己算个什么男人？当然和人家不能比，人家是正常的女婿，他是上门女婿。别说男人，就和出嫁的女人比起来，也是天壤之别啊！邻居小燕，她老母亲就一个人，不就跟着小燕她们一起过、吃香的喝辣的吗？想想母亲离开的有多寒碜，想想母亲为了他们兄弟俩腿都摔残了；想想母亲曾为了给他买他喜欢的书自己的衣服都破成了什么样也不舍得花钱……母亲给他的爱永远是最温暖的。而他，给了母亲什么……想到这些，春秋觉得自己枉为生人。

从此，家里无论来了什么客人他都不上桌，就说自己胃疼。他用无声的行动表达着对自己无能的不满，也对抗着身处的环境。

而他也越来越消瘦了。1米7的身高竟不到50公斤了。他瘦的皮包骨，大眼睛凸凸的像个大青蛙。

春秋整天背着小萝子，带着小萍、小娟游游逛逛，也不去稻田了，任凭它们自己长成什么样。

每天傍晚他还会背着小萝子回到他们的老房子茅草屋，一呆就是两三个钟头。

他的茅草屋里堆满了书，本子，各种草稿。

不论丈母娘怎么骂，他就像没听见一样。但是只要孩子一哭，他马上就去弄吃的或者换尿布。大家都说“假公鸡”魔症了。

03

春红起身刚要走，一个女人哭哭啼啼散着头发跑进了院子。

“春梅，你怎么来了？”

“呜呜……姐，你回来了，呜呜……”

“怎么了？快坐下，好好说。”

“我，我想回家，我再也不想回县城了，我在那里，就和姐夫在咱家一个样……我再也不想回去了……”春梅边说边呜呜地大哭起来，像河一样川流不息。

春红妈大骂春梅的婆婆不是人，生不出男孩那是她儿子的事也不是春梅的事，拉出一副想打人的架势。

这时春秋背着小萝子像幽灵一样回来了，突然跪到地上，声音似乎有些悲怆地说：求你们，休了我吧！咚第一声磕了一个响头。

众人一脸错愕，连春梅也不哭了，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春秋竟侧着歪到了。

春红打电话叫来救护车，就往医院赶。医生一顿操作，春秋总算是缓过来了。吃了点小米粥，挂着吊瓶，迷迷糊糊地过了一夜。

第二天上午，春红母亲带着一个长头发带着黑框眼镜的高个男子进了医院。

春红母亲兴奋地脸通红，眉眼间透着喜悦，高兴地说：“春秋的作品获奖了，现在有人要花50万元买春秋的版费，春秋啊，人家问你卖不卖？”

春秋微微睁开眼，问刚才谁说了什么。春红将母亲的话重复给春秋听。

春秋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流出来了。他目光闪烁，太阳穴的青筋突兀地暴出。

那个长头发的男人也凑近春秋，摊开本子，手里握着笔，问春秋：丁先生，我想请问您一个问题，据了解，你的生活可能不是特别让您满意，如果您将第一部作品版权卖了，您可以获得50万元的回报，您会用它来做什么呢？买车？买房？还是投资？或者说您最大的心愿是什么，最想完成的事儿是什么？

春秋环顾了一下四周，眼神像小燕子的羽翼，快速的滑过了每一张脸，而后突然闪过一道光芒，说：离婚。然后就闭上了眼睛。

春红掩饰不住没落的神情，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声地呼喊：他说什么？！

春梅走过来抱住姐姐，劝慰道：姐，姐夫不是要和你离婚，他是要和“上门女婿”离婚。就像我也不是要和谁离婚，而是要和“婚姻”离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