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的儿童团长,其实就是我的母亲。这个官衔儿,是多年以前亲朋邻里送给母亲的。
母亲生了三个儿女,两个哥哥和我。我们仨年龄相差不大,我们的孩子也是年纪相仿。大哥和二哥的长女是同一天出生的,接下来的四年里,我们仨的孩子加在一起,一共五个。
五个孩子陆续地送到了母亲那里。谁也没有征求母亲是否愿意,似乎压根儿就没这种想法。母亲也认定,儿女要养家糊口,哄好孙子孙女和外孙女是自己分内的事,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至此,六个人集结成团,成员的年龄组成是 : 母亲51岁,丹和娜5岁,莹4岁,宝2岁,圆1岁。
一个人,带五个孩子!唉 …… 母亲的辛劳常常是邻居们的话题。可是,母亲从来不会借题发挥,永远都是轻描淡写 : “ 我哄孩子,就是看着他们不哭不闹,吃饭睡觉,也不耽误我干活 …… ”
以母亲的看法,干活是她的主业,哄孩子算是捎带的。事实上,洗衣做饭打扫卫生,春种秋收耙地除草,加上管理五个孩子的吃喝拉撒睡,哪一样能像母亲说得那么轻松?然而,母亲担起了所有的生活重担,并且给了孩子们一段不一样的童年时光……
母亲上山搂柴草,孩子们就跟着上山。山不大,坡不陡,母亲推着地车子,车上坐着五个叽叽喳喳的孩子。 母亲会找一个坡平石头少、草矮树不高的开阔地,以手画出孩子们的活动圈。然后,母亲搂她的柴草,孩子们玩他们的游戏。搂柴草的母亲,心思可全在孩子们身上 : “宝儿——你别走远了!” “圆儿——你小心树枝扎着!” “丹——你领着点儿妹妹!” ……
柴草搂多搂少没关系,孩子们不哭不闹就好。怎么会哭闹呢 ,追野兔抓蚱蜢,玩不够也乐不够。有一回,几个孩子竟然逮住了一只山鸡!大概是孩子们兴奋的尖叫吓破了山鸡的胆子,这只长着长尾巴的大鸟被十只小手按得服服帖帖!母亲自然也是格外的欢喜,推着半车柴草、五个的孩子和一只呆鸡,凯旋而归 ……
母亲下河洗衣服,孩子们就跟着下河。我家附近有一口小小的泉井,井水不过半米深。泉井下游被人们清理出一条宽约一米、深约一尺的小河,人们就在这里洗衣服。
母亲端着洗衣盆来了,身后,五个娃娃陆陆续续也来了。小河立刻就喧闹起来。正在搓衣服的邻居停手抬眼 : “哎呀妈呀,这么一大堆孩子,一天到晚忙叨死了!”
母亲好像听不出人家话里的嫌弃,还骄傲地说 : “忙叨什么,都是我的兵!”
“你赶上儿童团长了!”有人戏谑着插一句。
母亲听了,像是得到了嘉奖,立刻拿出了团长的威严对孩子们下令 : “不兴趴井沿儿!别往井里扔东西!”这些规矩,每次来洗衣服,母亲都要对她的兵娃娃三令五申。
孩子们一窝蜂地要洗衣服。母亲会把他们领到小河的下游,找来几块巴掌大的石板,在小河的两岸铺好,每人发一只袜子或手绢一样的小物件,一人一块肥皂渣儿。于是,五双小手握着袜子手绢儿在石板上抓挠起来。孩子对洗衣服有兴趣没耐心,只一会儿功夫,他们就丢下手里的东西,开始别水泡儿筑堤坝,或者脱了鞋用沙子埋脚丫 …… 洗完衣服的母亲会坐在井边的大石头上,在阳光里,静静地看着欢欢喜喜的孩子们 ……
母亲去田里干农活,孩子们也跟着去田里。抠土豆的时候,母亲会给她的五个兵分派任务—— 捡土豆,一人捡一垄。五个大土豆动起来了,来来回回,嘻嘻哈哈,人多手多,都能完成任务。母亲还会把在土里翻出来的地蝲蛄抛给孩子们,孩子们追着堵着,把这个牙尖嘴利的小家伙捉了放,放了捉的 …… 这样的游戏让孩子们练就了一身胆量——我家的公主从小就不怕虫子,连毛毛虫也敢拿呢!玩腻了地蝲蛄,孩子们也会来场踢土豆赛,新翻的泥土又宣又软,摔倒最好玩,真摔时有,假摔更多。母亲不会训斥泥猴一样的孩子,在她看来,不哭不闹就是好孩子 ……
除了领孩子们上山下河去田里,每天中午,母亲都要带领孩子们进行一次拉练集训——给我的父亲送饭。父亲的修车铺离家有三里路,是个路边摊。打点孩子们吃完午饭,母亲把一张张花猫一样的脸蛋儿擦干净,拎上饭盒,队伍就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来回六里路,对五个步不过两拃的孩子来说,也算路途遥遥。可哪一个孩子也不愿意脱离团队,哪一个孩子也从不觉得任务艰巨。于是,高的,矮的,老的,小的,队伍扯得很长很长 ……
大路的转角,百米之外,父亲的修车摊上,悬挂的废车胎如奥运五环,一下子就唤起孩子们高昂的斗志。也不知道是谁起的头,突然的,孩子们啊啊呀呀地发起了最后的冲刺。母亲把控不住这小小的队伍,气喘吁吁地跑气喘吁吁地叫,可这个时候,“慢点儿跑”的命令在孩子们听来似乎变成了“别跑慢了”的助威,成为一股全速前进的力量 ; 终点那头,父亲有些猝不及防,扔下手头的工具,伸开双臂,迎接孩子们的撞线……
比赛不计结果 。撞到父亲怀里的每个孩子都有奖品。 花花绿绿的娃娃们安安静静地坐在灰白色的水泥台阶上,“吸溜吸溜”地品咂着奶油加糖的冰糕,空气中弥漫着糖蜜素诱人的甜腻。父亲看着母亲的兵,饱经风霜的脸绽放如花。尽管他一个上午的忙活可能还不够给孩子们一顿甜蜜的补给,父亲的心却甘之如饴蜜。母亲嘴角漾起微笑,仿佛也加了糖,甜蜜蜜的……
回程时,为避开正午火辣辣的阳光,母亲会领着孩子们走一条田间的小路。浅浅的水沟,窄窄的土路,浅草氤氲着热浪,鸣虫嘤嘤歌唱。五个孩子飞奔着,欢叫着,一下子找到了自己的欢喜 : 或草或花,或蚁或蚱……忽的,五个小脑袋凑到一起,捧起了水洼里的小鱼 …… 母亲从来都不急,早已忘记自己还未吃过午饭。她随手折几根高挑的蒿草,拧几个劲儿,结成草环,戴在一个个汗涔涔的小脑瓜上。女孩子的草环上缺不了几朵小野花,粉盈盈,金灿灿。
一路走,一路玩,走出小路,家就不远了。最小的圆宝贝儿终于走不动啦,赖着让姥姥抱。母亲蹲下身子,把胖胖的圆儿举起来,骑跨在脖颈上。母亲握住两只圆滚滚的小脚脖,迈开步子 ; 圆宝贝儿捧住姥姥湿漉漉的头发,尽享娇宠 ; 哥哥姐姐呢,簇拥脚下,锵锵而行……
多年以后,圆儿在大学升学宴上动情地说: “小时候,我常常骑在姥姥的肩头,姥姥的爱,至高无上 …… ” 台下,耳背的母亲却听不见外孙女的真情表白,只是望着台上那个“骑马脖”长大的孩子抿着嘴笑着……
如今,孩子们都长大了,侄女也已经当上了妈妈。当我越来越接近母亲当年的岁数时,就越来越能体会到母亲当年的辛劳。
“ 妈,你哄五个孩子的时候,多累啊……”抚摸着母亲弯曲粗糙的手指,我总想和她说说从前。
母亲顿了顿,迷离地望着窗外 : “唉, 那时候怎那么穷呢,也没有什么好吃的给孩子 …… ”
母亲永远不会借题发挥,而今,连话茬儿也接不住了。她能记住的,总是对我们的无能为力 ; 忘记的,却是对我们的倾其所有。而那些,都是母亲拼尽全力的付出啊 。
当年,我们亏欠母亲一个请求 ; 如今,我们亏欠母亲一个仪式 : 哪怕是对母亲说一句深深地感谢 …… 然而,我们亏欠母亲的,又何止是这些啊!
母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