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过清明都要回一趟农村老家。那是一年当中仅有的一次。虽然农村老家回去一次也是很方便。有车的话开下车大概10几20分钟路程就到家。也可以骑上个小电车或者到市集里等着开往乡镇的公车,沿着修建好没多久的一条弯弯曲曲的乡镇公路行驶,翻过一个小山岭,顶多半个小时就可到达。实在不行,又想回去,也可以骑上一辆共享单车慢慢悠悠的骑在路上,也仅仅不过一个小时时间而已。总之,只要是想回去,没有回不了的道理。可就是这样快捷方便,我一年也就只回一次,而且还是带着任务回去的,比如这次回去做清明,那就名正言顺多了。想想,或许是平时自己找不到回趟家的理由。回农村老家也要找个适当的理由吗?当然要了。不然你好端端的在城市里待着回去干嘛?没事老往家跑的,多半是外面混得不下去,没什么出息的失败者。你说,回去就为了看那几栋破破烂烂的泥房子吗?回去就为了回味下以前小时候的农村生活吗?这未免太矫情了点吧,就算别人看到不会说什么,至少我觉得让自己看起来似乎在外面混得光鲜亮丽些吧。我得有辆上点档次的漂亮的轿车,车里喷上香喷喷的香水,小车大摇大摆的驶过蹲在家门口抽着烟的村里人的前面,车尾拖起一条长尾巴的尘土,够威风特有面子。我皮鞋要一尘不染,我着衣要干净利落,最好上衣口袋里随时要别着一副精致的太阳墨镜,皮带扣挂着沉甸甸的车钥匙,下了车走出车外十多米远,头也不回的拿着车钥匙对准小车方向按下锁车键,只听嘟嘟两声清脆声响,脸上浮起满意的快感来。我头发胡子还要修葺得错落有致,头上打上发胶使得发丝根根竖起,精神抖抖着。这样我才多少感觉安心踏实些嘛。这样我才觉得回一趟是既有面子也很有是必要的,而且也是很值得去做的一件事。不管怎样,总之,我得要有个理由。我费尽心思装扮自己,我绞尽脑汁想着能够说得过去的理由,原来就是为了在别人面前证明自己过得还算不错。想一想确实有点点可笑。
也或许压根就是自己不太乐意回去。感觉老家和我渐行渐远。就像儿时一个很是要好的玩伴,你却总想避免与他碰面交往。我过我的,他过他的,大家互不挂念,互不打扰,心安理得,理所当然。以前老旧的记忆就应该让它好好的埋藏在内心深处。说不上好也没有什么坏。一切看冷看淡,这才是一个合格标准的在外面混过的人。
小时候总想找个借口往外面跑,不管去哪,只要能走出这个农村就行。长大后总能够借各种理由避免回一趟家。忙有忙时的不回,闲有闲时的不回,挣到钱有挣到钱的不回,不挣到钱有不挣到钱不回的说法。八面风光不回,四处碰壁不回,得志不回,落魄不回,开心不回,烦恼不回,事业明朗不回,前途迷茫不回。总之,能不回,尽量就不回吧。
但是每次回趟老家我都难以藏住内心那稍微的兴奋。那种心情就像即将要见到一位久未谋面的老友却又要顾作镇定自如一般。带上久违的期盼,打包好曾经的记忆和记忆里那些仍没有完全褪色的情感。望着眼前快速穿梭而过且熟悉的乡间情景。脑子闪现出曾经的画面,像是在看着一部无声老旧的黑白电影般熟悉。
回到农村老家,我照旧偷偷到将快要倾倒的老泥房去看看。推开老得成精的旧旧厚厚的老木门扇,奇怪的是沉闷的老木门竞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像个不再想说话的将要入土的发着呆的老人。坑洼斑驳的地面散发着久经岁月的气息,岁月积攒着沉淀在地上变得无声无息。那厚厚的岁月化成层层叠叠的灰尘以此证明它和老房子一样的年老。屋顶顶着参差不齐的乌黑的瓦片露着一道道明亮的天光,天光使得老泥房难得的亮堂起来。屋里那些东倒西歪的废旧家具同这栋老房子一起守护着这片属于自己的破败的世界。它们除了待在这老房子里外再没有什么地方可待的了,或者它们哪里都不想去。它们不待在自己的世界里它们还能待在什么地方?除了这,还有能让它们安身的地方吗?没有了,绝对没有了的。我突然奇怪的感觉到,我们的命运跟这些废旧家具是那样的相似。我们把我们的心安放在一个老旧的角落里,我们从不轻易让这颗心挪窝,即使这地方看起来是多么的破败,但正是这些破旧却总会让我们感受到一种说不出的心安和温暖。就像我们冬天喜欢穿崭新漂亮的毛茸茸的羽绒服,但是我们更喜欢脱掉羽绒服围坐在满是火灰的火堆旁尽情的烤着火。也像我们白天戴着裹住脸的面具,晚上迫不及待的脱掉面具扔到床脚,然后踏踏实实舒舒服服的睡上一觉的那种随意。我们从来就不愿意戴着面具出门却又不得不戴着,那是让人多少感到不快的一件多余的事。尽情畅快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离我们越来越远了的。
可我还想在这屋里再多待一会,就这样静静的一个人待着。我一屁股坐在脏兮兮的砖块上,灰尘在我光滑的头发上打滑,再顺着头发滑到笔直的洁白的寸衫上,再从寸衫低落到可以印着黑影的皮鞋,最后踏实的躺在属于它待着的地面。我显得一尘不染,也显得格格不入,我本来是属于这里的,但此时我不再让眼前熟悉的旧物接纳。我变了,变得干净利落却少了些许过往的随意。我不再允许灰尘附体,我也不在让泥巴粘身。高傲也冷酷。
我推开一扇房间门,想看看以前睡觉的地方,脚踩在横躺地上的残肢段片的旧物上咯吱着想。房间里没有床,没有衣柜,屋顶照样露着天光,天光里的灰尘如同打着激光灯在舞台上随意的飘舞着。没有床的房间怎么感觉那么小的,小得让我惊讶。一张以前经常用的书桌仍旧靠在窗前。桌面上除了灰尘空荡荡,没有电视,没有电话,没有凌乱的线,没有杂七杂八的东西,干净又干脆的统统没有了。以前是那样的,而现在是这样的,我在问自己,少掉了什么?少掉的是以前的生活,多了些惆怅和感叹,感叹对时光一去不复返的淡淡的忧伤。
值得欣慰的是在我翻看抽屉时猛然发现了以前的一本速写本。我擦掉封面的灰尘,把它平放在膝盖上,依坐在一堵破墙下翻了起来。打看这速写本就像打开一道时光的大门。速写本里面用那些粗乱的细记录着这老房子的点点滴滴。
速写本里我画了翘着一只腿坐在一张矮凳上的奶奶,奶奶带着一顶布帽,微低着头,双手合拢端放腿上。满脸皱纹深凹着的嘴巴,这样我突然想到奶奶晒着太阳的情景。如今奶奶去世已有十多了的。
我画了一个摆放门口边上的鸡舍。鸡舍脚下用破砖头垫着,灰黑的地面仿佛可以看到满是鸡屎鸡笼上方竖放着一个成椭圆形的竹编鸡笼。鸡舍边上靠着一个打田的农具。
画了自己院子。有水缸,有牛车轱辘,一只鸡端站在车轱辘上。地上有鸡觅食,有鸭,有喂喂鸡盒,有簸箕,有堆放墙脚的柴火。
还有挂墙上一杆秤,一把锄头,一口水缸,一个没有耳的簸箕,一条挂竹篙上缝着补丁的内裤,一个三角铁灶,一个放着碎步和线团的篮子,一只凉鞋,大门门槛,放在桌上的老电视和电话。
还有一个泥砖砌的烧柴火的灶台,灶台上有一口圆形敞口乌黑的大铁锅,一盏带着玻璃到灯罩的煤油灯,一把刷锅洗碗的稻杆刷子,一个油腻腻的小油罐。灶台侧边是一个裸露砖头被烟火薰得发黑的柴火坑。
还有坐在凳子上的低头聚精会神的掰着菜叶的外侄女。有两戴着一顶扁平的人工帽,两手交叉胸前,翘着腿休闲坐在木椅上抽烟的带着爸爸。有正托着下巴坐在矮凳上洗脚的弟弟,他两腿泡在铁桶里,一直泡到热水变成了冷水。也有穿着厚厚外套端坐床头眼睛直勾勾看着电视的隔壁家的小男孩等等。
画得不太像,但也足够清晰的记录了以前曾经的点滴。翻看这发黄发霉的每页,我想起曾经的青涩且无拘无束的自己。这本该是我原本的模样呀。而今躲在西服里面的我,每天戴着沉甸甸的面具,侃侃谈论着没有着落的激情话语,像无头苍蝇忙碌着说不上来历的事情,而心却久久没有找到一处合适的地方安放。这就是一个看似成功的我,这就是一个让别人认为混得不错的我,这就是一个不愿意摘掉面具的我,而我什么也不是,只是喜欢让别人看到的一张满意的面具。
我得把自己找回来,把自己带回家。尽情的脱掉面具,和灰尘为伍,与纯真相伴,与记忆共存。
我把这速写本带出老泥房。我要把它安安稳稳放在我的牛皮包里面,在把牛皮包放在衣柜一个安静的角落里。这样在迷失方向感到我惆怅失落时随手拿出来翻一翻,那是该有多么治愈的一件事情呀。
晚上,我索性脱掉皮鞋,穿上一双拖鞋,解开干净的外套,捞起袖口,卷起裤脚,踏踏实实的走在村头的泥土马路上。黑夜下的远远近近稀稀拉拉孤独的灯火一动不动的挂在空旷的天地间,突然让人感到大地也可以那样的空旷寂静。晚风摸黑抚摸着我的每寸肌肤,像在温柔的哄我入睡。那远近繁忙的蛙叫声和不知名的夜虫声像是在夜下的乡间田野里,村头草丛间,路边浅水边,老屋的墙角下,开着一场无比欢快的派对。乡间黑夜下除了这美妙的响声再也没有别的多余的声音。这鸣声仿佛成片成片的从泥地里长出来一样,干干净净的,清清爽爽的,郁郁葱葱的。地里长出来的声音自然带一股浓厚的泥土的气味,但是就是这带股这泥土味的鸣叫声却让人容易感动,我徘徊游荡在它的身旁,久久不舍得离去。这鸣声响亮却不觉得烦人,清脆却又那样的温柔。就像置身于动听的摇篮曲,百听不厌,而且陶醉其间不能自拔。这大地就是那样的神奇,它满身泥气却却让人觉得一尘不染,它荒芜没落却又选得纯朴可爱。
夜黑天高,风吟虫鸣,灰瓦老屋,旧泥黄土,浅水乱草,那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呀。只是我们已经把它给遗忘掉了。我们那颗戴着坚硬盔甲的内心里已容不下一丝美好和感动。
我打开手机录音,把这段属于乡里的黑夜下这片响亮动听的鸣声给录了起来。我足足录了一个小时。我边走边录,我穿着拖鞋踩在公路上咯吱咯吱的响,并伴随着这片片蛙声,我摸黑顺着一处亮着灯的地方走去。我来到一个久未某面的熟人的屋前灯下。相互欢快的打了招呼,就着天地间的这盏孤灯,我们搬出来矮凳坐在屋前平地上。对着远处的黑暗和空旷,伴随着这一陈陈舒服的蛙声。我们边抽着烟边畅快的谈着天。就这样聊呀聊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情不自禁的就把拖鞋给拖了。两脚踏踏实实的踩在熟悉的黄土地上,我依然卷起我的裤脚。
我想好了,哪天在我失眠的时候,我打开这久违的乡间里的鸣声。会让我睡得更安心也更踏实,我仿佛躺睡在草丛里,仰望着夜空里的星星和来回穿梭着的萤火虫,我突然变成了一个长不大的小孩,无忧无虑,安安稳稳,甜甜美美做起了满是乡间泥土的美梦来。
我有这破旧的速写本,有这段夜里美妙动听的录音。只要我愿意我随时可以把身上的西服脱掉,摘下面具,穿上拖鞋,卷起裤脚,无拘无束的尽情享受乡间这份难得的惬意。这就是回趟老家所要找到的最合适不过的理由。我还去在乎什么面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