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量寿经》里面讲,“人在爱欲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苦乐自当,无有代者”。
虚无常虚,实无常实。真得是人生如戏,就如同我这辈子,凄凄惨惨地过了半生,但可恨的是,很多事都是命里有时终须有。
一
命运多舛的经历令我感受至深,我敢断言,妻子来凤并不是我这辈子遇到对的那个人。我也知道,家里突然遭了这么多劫,余生的幸福便不再属于我。
面对风雨俱来的痛苦,我不能屈服,那怕体无完肤、精疲力尽,就是只剩下残存的压抑,也要和命运抗争到底。
生活归生活,现实归现实,我和妻的故事里,也有缘起性空,更有因果轮回。
我和来凤相识相爱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历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恋爱三年,方才水到渠成修得正果。妻是地道农村人,秉性朴实,勤劳善良,是足以撑得起半边天的那种好女人。
我出身于家境殷实的梨园世家,祖父辈都是当地搭班唱戏的名角,父亲「赛兰亭」的名号远近闻名。我戏校毕业后,分配进了市京剧团,做了武生演员,虽收入不高但工作稳定。
来凤和我结婚时,就有人插浑打科,好生生的姑娘嫁了一个唱戏的,小白脸能靠得住吗,也不知道你相中了他什么。
妻能嫁我,一半是缘份,另一半要归功于她家城里的两个亲戚。这两房亲戚,一个是她的舅舅,我爸的同事,京剧团团长秦老板。另一位是她的姨夫,房管局的孟科长。
秦老板,是自小看我长大的长辈,一个院住着,又是父亲的师兄,我打小就崇拜他的扮相和武功,唱念做打翻,那样都出彩,尤其那铿锵清脆、婉转乾坤的京腔,堪称一绝,一直是我崇拜的师者和偶像。秦老板上了点年岁,最不习惯别人喊他秦团长,老说团长不如老板叫着中听。那个孟科长,我的妻姨夫,在我心目中没留什么好印象,与秦老板比起来差之千里,活脱脱一个官油子,从我认识他的那天起,反正就没见他笑过,是一个心机深沉、城府很重的复杂人物,极不好相处。来凤也说,唯独亲借不来,还是和舅家亲。
来凤没怎么上过学,初中没上完就进城给亲戚们家看孩子,等把舅家姨家的孩子都看大了,她这二房亲戚才商议着给她找工作,顺便也忙着给她找婆家。
可巧秦老板和我家是世交,知根知底,我刚来团里落实好了工作,秦老板就托人保媒到我家,一定要促成我和来凤的好事,于是才有了我和妻的完美结合。我们平民百姓家,也由妻的加入,陡然多了这二门当官的亲戚。
妻的老家在一百多公里外的山城,是比我们平民家还平民的农村。能嫁到城里,也算是来之不易,加上城里还有这二家当官的亲戚照应着,按说真是求之不得的福分。
妻婚后依然在新华书店站柜台,虽然是体制外的合同工,可妻仍然很知足,她说她喜欢书香的味道,喜欢书店里轻声细语的环境,更喜欢看别人看书的样子。
新华书店就在西园街上,离京剧团不足二里地,我们上下班可以顺路同行,每日里日出而行,日暮而归,成双入对,情真意浓,依旧像热恋中的恋人,贪婪地享受着甜蜜温馨的欢悦。来凤如同蜜月之旅中的爱人,时刻都被幸福包围着,在她心地里,这般岁月静好,相伴一生,便是将恋爱进行到底的幸福长久。
天有不测风云,我们做梦也没有想到灾难来的这般猛烈,仿佛一夜之间塌了天,我母亲突发心梗,医治无效,永远离开了我们。突遭意外变故,从此家无宁日,悲痛欲绝的父亲,承受不了丧妻之痛的打击,终日以泪洗面,我真担心忧伤无助的父亲,再出现什么意外。我们已经失去了至亲至爱的母亲,绝不能再失去父亲。
我和来凤都是平生第一次经历生离死别的痛楚,悲恸万分,直至欲哭无泪。母亲散手人寰,支离破碎的家已经经受不住任何风雨。风烛残年的父亲能不能熬过这道坎,诸事难料,悲伤过度的父亲最终还是一病不起,我和妻绝望之极,万念俱焚。
屋漏偏逢连夜雨,摇摇欲坠的家庭让我们苦不堪言,举步维艰。我们无法面对残酷的现实,经常担心坚持不下去,就在生活信心丧失已尽的危难关头,我所在剧团的经营也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尴尬,票房持续爆冷,几乎到了无法维持的地步,很多实力派演员纷纷跳槽转行。迫于生计,我也只能听从秦老板的建议,办理了停薪留职另寻他路。来凤因在家待产,也没有工资收入,一时全家人的生活保障都成了问题。好在秦老板提前给我父亲办理了病退手续,靠着父亲微薄的退休金,勉强支撑,度日如年。
就在困苦万状的艰难岁月里,我们家终于迎来了振奋人心的好事,妻足月顺产,大女儿何家仪出生。家仪伴随着苦难而生,是给我们家带来好运的幸运儿,还是与痛苦和艰难相伴的苦命人,一切都不得而知。
二
家仪的童年没有享受到快乐和童趣,却随我们一起饱受了生活的艰辛与苦涩,我一直在窘迫不堪的困境中挣扎,一边是需要照顾关爱的妻小,一边是常年卧病在床的父亲,孤立无援的我,仿佛弱草轻尘,所有的努力都是那么的微不足道。即便力不从心,我依然靠做油漆工苦苦支撑着一家人的生计,直到家仪念完小学。
日落不是岁月的过,风起不是树林的错,幸运并没有忘记眷顾苦命相伴的何家仪。家仪不仅学习成绩优异,而且天赋异禀,音乐表演才能尤为突出。不到十岁,就通过了全国中小学生艺术水平声乐八级的专业考级。家仪超乎寻常的艺术天分,无不让人欢喜让人忧,一直徘徊在穷困边缘的家庭,那还再有有能力为孩子承载希望和规划未来。
十余年来,瘫痪在床的父亲,病情非但没有好转,由于长时间大剂量用药,肾功能严重受损,又患上了尿毒症,完全丧失了自理能力,只能依赖不定期的透析来维持,巨额的医疗费用支出让困窘的家庭雪上加霜。面对残酷的生活压力,我和来凤时常也会感叹命运的不公,但体会最深的还是发自内心的愧疚,感觉欠孩子太多了,上天既然给我们安排了一个这么优秀的女儿,就理应为她开启幸运之门,不应该让她和我们一起经受这么多的苦难。
物质条件的匮乏,已经让孩子输在了起跑线上,我们没有能力为家仪聘请专业辅导老师,仅凭孩子自己的努力和中学音乐老师的指导,来提高专业技能。我虽是戏剧学院科班出身,但终究不懂声乐,在辅导家仪专业方面根本做不了什么。唯一能做到的就是用自己对京剧艺术的热爱和执著来影响家仪,每天早上都带着家仪到公园练声,孩子做开声练习,我也在一旁练功。
我虽然离开舞台多年,却深知业精于勤的道理,即便这辈子再不登台,我也不能放弃自己曾经热爱过的行当。每逢周末,即使自己再忙再累,也要抽出时间陪孩子做视唱练耳训练,看到孩子在成长中不断进步,权当苦中作乐,心底也如晨曦中升腾的太阳,充满了希望。从初中开始一直到家仪高中毕业,天长日久,坚持不懈,已经形成了雷打不动的习惯。
天道酬勤,苍天不负,高考时何家仪专业课成绩斐然,一举拿下了八家音乐院校的合格证,最终以优异的成绩被中国院录取。在家等待大学开学的那些日子里,家仪每天都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就连做梦时都会笑醒。卧病在床的爷爷也时常被家仪快乐的气氛感染,断断续续不停地念叨。“好好念书,准比你爹有出息”。
老爷子经常对着家仪感叹,“爷爷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到北京城唱戏,我的心愿我孙女替我圆了。”
见老爷子这么为家仪高兴,我和来凤也不住地随和。“爸,家仪是到北京学唱歌,不是唱戏。”听到这里,老爷子面带愠色,鼓着腮帮,瞪了我一眼。
“我晓得,这我比你懂,都是说唱艺术……戏比天大,怎么说家仪也比你强。”
久违的欢笑声在家人间回荡,我和来凤也总算可以缓口气,舒展一下心情,感觉好日子离我们越来越近。
三
我们一家也许被郁闷压抑的太久太深了,感觉欢快轻松的日子过得飞快,送走家仪,家里的气氛立时又恢复如初,变得低沉灰暗。
家仪开学后不到一周,老父亲的生命终于熬到了尽头,安详地离开了人世。老人家临走时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家仪,一再叮嘱我和来凤,就是再苦再难也不能辜负了孩子。
遵照父亲的嘱托,我们没敢把老人家去世的噩耗告诉家仪,怕影响她的学习。老人家走得很体面,秦老板和原先团里的老人,给父亲组织了隆重的丧礼,挚友亲朋悉数到场,送别老人家最后一程。老人家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在临终前见家仪最后一面,就这样带着永久的牵挂走了。用他自己的话说,他要到北京城的大戏院去听家仪唱歌,到时家仪一定会见到爷爷的。
老父亲走了,我觉得生活重担越发沉重起来。为了提高家庭收入,我和来凤每天都忙得连轴转,白天我在厂里做油漆工,来凤在商业街卖鸡蛋灌饼,晚上我们还要一起出摊到十点钟,天天如此,风雨无阻。虽然赚钱赚得这么辛苦,但也落得一个踏实自在。我们相信,总有一天日子会好起来的。为了家仪的未来,为了这个家庭,再多熬几年就挺过去了。等到家仪毕业了,能赚钱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四年的时光没有吞噬掉我们一家人的殷切期盼,转眼间,家仪大学毕业了,并且由于成绩突出,被校方推荐到国家大剧院工作。能留京工作就意味着家仪将来会拥有更广阔的人生舞台,还何愁没有更好的未来,捉襟见肘的穷酸日子终于要熬到头了。
全家人满心欢喜地憧憬着未来,不期而至的霉运却再次把我们推向深渊,刚刚参加工作不到一个月时间的何家仪,得了急性早幼粒细胞白血病,这种来势凶猛的不治之症,足以终结我们全家人的幸福。
我和来凤得到消息,连夜往北京赶,生怕去晚了再遭什么不测。当我们在301医院重症监护室里见到家仪时,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深度昏迷的她,面色苍白,神情黯然,已经虚脱的没了人样,来凤再也忍耐不住悲声,我们苦命的女儿这是怎么了。
家仪的工作单位和学校,都非常重视家仪的病情,知道我们家的窘况后,非常同情我们家的不幸遭遇,纷纷伸出援手,慷慨解囊,共筹集资金22万元,用于先期治疗。剧院和学校以及医院的领导们态度都很明确,要不惜一切代价,想尽一切办法,救治家仪。医院让我们家属全力配合,不要背包袱,咬紧牙关,不到最后关头绝不放过任何希望,坚持到底或许就是奇迹,哪怕只是可能,也要和我们一起,勇敢面对,大胆尝试。
又过了一周,家仪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从重症监护室转到了高护病房,开始实施联合治疗方案,虽说是保守治疗,但我们还是很揪心,担心家仪的身体承受不起大剂量化疗。但愿不会出现强烈的排拟反应,尽快达到骨髓移植的预处理条件。
我和来凤都做好了骨髓配型的准备,如果我们两人,有一个能和家仪实现6个点以上相合成功率,家仪的生命就会延续,我们与生命的抗争就会出现新的转机。快让我们如愿吧!毕竟所有的捐助和我们筹集到的资金快要用完了,骨髓移植手术和后期治疗的费用还没有着落呢?
我感觉,我们已经筋疲力尽,再也经受不住折腾了,但愿苍天不会再跟苦命人作对。就在做配型的前夜,我晚上梦到了携手并肩而来的父母亲,二老笑着对我说,家仪这孩子命太贵了,她本不是我们何家的孩子啊!来我们家走一遭,是报恩来了,如今恩怨已了或许真得要走了。听着如同在家别离时的叮咛,我的梦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