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青

                                              文/疏桐澍


              ( 一) 放学路上

大雪纷纷扬扬的落着,远处的山逐渐白了头,就像白色也渐渐爬上了阿青的发梢。

阿毛放学路过的时候,见到虎子他们又在朝婆婆身上吐口水扔石子……阿毛想都没想就上前一顿揍。此时正值初中的阿毛已经长得又高又壮,阿毛站在雪地里看着那个婆婆,婆婆依旧望着山的那边,阿毛朝她喊:“婆婆,进屋吧,下雪了,等过了年,就会有人回来接你的……”,婆婆回头对着阿毛笑了。

阿毛单手拿着书包,胡乱的掸了掸头上的雪,也跟着笑了。


                    (二) 几年前

第一次见到这个婆婆的时候,阿毛大概四岁,正值快要过年,不管是在哪儿打工的人,都乐呵呵的回来团圆,家家户户都开始装扮,毛大娘对婉儿说:“今年又是个丰收年……”毛大娘说完又接着向炕里添了一把柴火。毛大娘想起上次小阿毛从虎子家回来,进了门就呆呆地往炕上爬,嘴里还嘟囔着:“为什么咱家的炕烧的没有虎子家的暖和……”,于是毛大娘又添了一把柴火。

大年初一的中午,阿毛靠在奶奶的怀里睡的正香,毛大娘抚着阿毛的额头,笑了。

昨天毛大娘去给阿青送饺子的时候,发现阿青又不如从前了,老是咳嗽,模样苍老。村子里不懂事儿的孩子都喊她傻子,疯子,想到这毛大娘背过身抹了抹眼泪。

山上的梅花开了,映红了满山的雪。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阿毛突然从睡梦中惊醒,毛大娘想要捂住阿毛耳朵的双手还没抬起来,阿毛就从炕上出溜了下去,咯咯笑着说:“奶奶,我出去瞅瞅,准是虎子在放炮仗!”毛大娘对着他喊:“阿毛,把袄子套上,外面不比屋里,雪……”毛大娘还没说完,小阿毛一溜烟儿不见了踪影。

阿毛大老远就看到了虎子还有几个娃儿,裹得像一个粽子。

“哈哈哈,我就说吧,只要炮仗一响,这个疯婆子准会跑出来发疯!你们还不信,哈哈哈……”,阿毛顺着虎子手指着的方向看去,果然是一个老婆婆,头发灰白,望着远方被雪盖住的山,雪花打在了头发上还浑然不觉……阿毛不知为什么,看到那个婆婆的眼神,觉得心里好难过,阿毛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眼神,只是觉得比风裹杂着雪吹到脸上还要冷……

“虎子你在做啥?我要告诉你奶,你偷偷的放炮仗……”阿毛自知自己比虎子瘦小,打架的话他会吃亏。虎子和那一群娃娃们走后,阿毛想,以后一定听奶奶的话,好好吃饭,他要长高点,长得壮一些,以后要好好保护自己的奶奶。

多年后,估计连阿毛自己都没想到自己能长这么壮。

阿毛呆呆的,有点怯生生把小手放在嘴上地对婆婆喊:“婆婆!回家吧!外面冷!下雪了……”,阿青突然看了看阿毛,笑了。

阿青进屋了。

阿毛看着阿青的背影,突然想哭,阿毛觉得没有一个冬天,像今年这样的冷。

阿毛刚进屋就把肥大的袄子套在了身上,阿毛问毛大娘:“奶奶,村口那个傻婆婆是谁?我看她手里拿着一个有些老旧的花布衫……”毛大娘一边把阿毛的小靴子脱了下来放在炉火上烤,一边说:“她啊,她不傻,那个婆婆啊,在等一个人来接她……”。

毛大娘的眼睛里看着炉子里跳动着的火苗,就像那一年九月开始渐红的树叶……

                            (三)阿青

满山的叶子开始红了,随着月份的增加,越发得像一片火海,时不时有风吹过,一层一层的波浪仿佛带着热气,映进了阿青那双大眼睛里.阿青觉得,那是希望,又是绝望,

阿青依旧在家门口,望着山的那边,站成了一棵树的样子,孤单,倔强.

阿爹披了一件衣服出来.厚实的背微微的驼着,背后布满皱纹还带着几块褐色老年斑的双手,紧紧攥着一件花布衫.他抬头看了看阿青的背影,接着望了望天.

阿爹酝酿了许久,终于露出了笑上前一步:“阿青啊,外面风大,披上衣服吧,看这天儿,估计秋天也快过去了,今年又是个不错的收成啊....你也该考虑考虑自个儿了……”。

阿青默不作声,她知道阿爹要说什么,可是她觉得他还是会回来,她要等。

阿爹慢吞吞的开口说:“阿爹明白你的心思,可是啊,阿爹不想看到自己的心头肉被人说闲话啊……”,阿爹还想说些什么,却只是张了张嘴,又抬头望了望天,话到嘴边终究没能吐出半个字。

阿青还是默不作声,只是看着山那边。

阿爹哽咽了一下:“自家的闺女,爹心疼啊,玲婆子说了,对面村儿有个娃,人老实能干,还知道疼人儿,咱见一面吧……”,阿爹叹了一口气,又抬头望了望天。

阿青还是望着山的那边,她转头接过阿爹手上的花布衫,她记得这是他临走时那天,亲手送给她的.她想对阿爹说些什么,可当她看到阿爹的神情的时候,本要脱口而出的话却变成了:”那阿爹定个时间吧……”,阿青转过身,看着远方的山,抬头望了望天,终是没让眼泪流下来。

其实,阿爹心里想的是,只要阿青说不见,那他绝对不会勉强阿青,村儿里人爱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去,就算阿青一辈子不嫁人,他和老婆子也照样宝贝阿青.可这一切,阿青不知道。

见过面后,各路亲戚都来看阿青,和阿青年纪相仿的姑娘都问阿青,小伙子怎么样,生得俊俏不俊俏.阿青微笑着对他们说:“挺好的。”阿青知道,阿爹现在一定在观望着她,她的阿爹啊,最宝贝她了,她不能让阿爹看到她难过。阿青突然想哭,因为她觉得自己不孝。

日子仓促的定了下来。

距离成亲还有三天的时候,村儿里的婆婆们都在七嘴八舌,说一定要去看阿青成亲.

村子本来不大,上一年却因为有些地方旱灾,搬来了一些人,人多了一些,倒也显得热闹了。有人问毛大娘:阿青是谁?毛大娘上前打量了一下,准是上一年逃荒来的人。

“阿青啊,唉……”毛大娘望向远方的天,叹了一口气.接着对那人说道:“阿青,打小是我看着长大的,模样生得俊俏,嘴巴甜会说道。知书达理的,是个文化人。可惜啊,江舟回不来了……”,那人接着问到:“江舟是谁?”毛大娘似乎意识到背后议人不太好,连忙摆了摆手:“不提了不提了,提起来我这心里又该难受了……不和你唠嗑了,婉儿怀着孩子呢,屋里我正煮着饭呢,你要不来我屋吃得了,省的跑回自个儿家了”。那人连忙摆手:“不了不了,毛大娘您赶紧回屋照顾儿媳吧,我也回屋给娃儿煮饭去”。

毛大娘看着那人远去的背影,想起了陆江舟。那孩子也是毛大娘看着长大的,和阿青定亲的时候还是毛大娘牵的红线。记得双方见面的时候刚入冬不久,窗户上却早已经结满了霜花……可造化弄人。

毛大娘说那是她活那么久以来,过得最冷的一个冬天……

之后江舟走了,说要去大城市闯一闯,闯出一番名堂的时候就回来盖大楼,娶阿青。

可这一好几年,再也没回来过……

毛大娘看了看远方的山,抬头望了望天,转身回了家门。

距离成亲还有两天的时候,阿青依旧会站在门口,望着远方的山。

毛大娘站在阿青家门口的时候,阿青在发呆。毛大娘喊了阿青一声:“阿青啊,外面凉,怎么不披件儿衣裳啊?好孩子,听话,咱试衣服去,别到后天来不及…… ,忘了那孩子吧”,毛大娘不敢提起江舟的名字。

阿青默不作声,点了点头,跟着毛大娘进了屋子。

外面起了风,阿青的心冷的要命。

距离成亲还有一天的那个晚上,阿青不见了。就在阿爹喊她吃饭的时候,发现人不见了,连带着花布衫,阿爹没日没夜的找了好多天。

再次见到阿青的时候,村里人说阿青已经痴傻,头发已经灰蒙蒙的,整个人苍老了好多。没有人知道阿青这些天经历了什么,阿青依旧没有嫁出去,阿青依旧站在门口望着远方那座山。

又过了七八年,阿青这个名字渐渐从村里人的口中消失了。

阿青越发老态了。


                      (三) 故事

自上次阿毛向毛大娘打听了阿青之后,阿毛就天天去找阿青玩。阿毛每次都会用自己的小奶音问:“婆婆,你在等谁呀?”就像毛大娘说的那样,阿毛觉得阿青一点都不傻,她会给阿毛吃糖,会给阿毛讲故事……即使每次都是同一个故事。

“好多年前的一个冬天,也是像现在一样下着大雪,鹅毛一样,江水被冻得已经厚厚的冰,流不动了,不过那一年收成倒是挺好。有个十多岁的少年和一个十多岁的姑娘,少年很俊俏聪明,村里人儿都说少年与姑娘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两人就在见面的那天定下了亲事,世事无常啊……”

阿毛呆呆地问:“婆婆,为什么世事无常啊?”

“定亲本来是很高兴的一件事,却没人预料到那晚的结果。没有人能想到,少年家的院子竟然会起火……对别人来说可能是一场普通的火灾,可是对姑娘来说,这一场火烧光了所有,包括姑娘和少年的未来……”。

阿毛看到了阿青眼底泛起的水光,阿毛第一次觉得阿青的眼睛生得好漂亮。

阿青仍记得那天的霜花结了满窗,很美很美……多少年之后,阿青觉得她也没见过那么好看的霜花了。江舟办完家里的丧事,就去了阿青家,送了阿青一件花布衫,走的时候对阿青说,如果混出名堂来,年关家家户户放鞭炮的时候,他就回来娶她……阿青给他亲手围上了刚织好的红围巾说:“我等你”,然后目送江舟上了马。

少年一无所有,少年四处漂流,少年只有一腔热血和一个叫做阿青的姑娘。


                      (五)后来

后来的一些年,阿青的身体每况愈下……

就在阿毛上大学的前几天,阿青走了。她还是没能等到他。

是婉儿和阿毛操办的丧事。毛大娘已经很老了,头发白的像雪花一样。

毛大娘坐在椅子上握着阿毛的手,泪眼婆娑的对阿毛说:“去把你婆婆的花布衫带着,就在床头的箱子里,哦,对了,还有一双花绣鞋你看看还在吗……还有……记住,一定要放多点鞭炮,就当给你婆婆了了念想……”毛大娘说完准备起身,用手帕捂着嘴咳了几声,阿毛连忙去搀着:“奶,您就别起身了,交给我您放心吧……”。

办丧事的那天,夕阳很红,铺满了半边天,阿毛觉得很美,比之前虎子办喜事的时候还要好看,加上毛大娘特意嘱咐的鞭炮,他觉得这倒像是上天把欠婆婆的那场婚礼还了,阿毛明白了毛大娘的用意。阿毛抱着阿青的照片走在队伍的最前面,阿毛小声的对着远方的山说:婆婆,他来接你了。

阿毛给阿青的周围全种上了松柏。

只有阿毛知道,阿青消失的那些天,是去了那座她天天望着的山,可当翻过那座山之后,还是山。最后阿青恼怒的想要放一把火,她要烧了这些山,她觉得只有烧了这些山,陆江舟也就会在她心里消失,可烈火终究烧不尽心上的人。

随之而来的一场雨,为几个村子带来了丰收,却浇灭了她最后的希望。

丧事完毕后的第二天,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

太阳从海岸线上跳出的那一刻,村子里的人去地里干活,经过阿青坟前的时候发现了一个老人,抱着一根棍子,手里拿了个红布,靠着墓碑睡得很安详,没有了呼吸,没有人认出他是谁,当然也没有人看到那块红布上绣着小小的字样:阿青。

谁都没有注意到办丧事的那天,有一个一瘸一拐的老爷爷,艰难的跟在队伍的最末端,脖子上围着红围巾,他嘴里一直在嘟囔着四个字:我回来了。


清泠泠的江水滔滔流了多久,像那游子一去不回头。

姑娘含着眼泪孤单站在门口,一眼望断了多少个秋。

大雪封门再送财神,烈火烧不尽心上的人。

霜花满窗就在此良辰,我俩就定了终身。

塞北残阳是她的红妆,一山松柏做伴娘。

等她的情郎啊衣锦还乡,今生我只与你成双。

锣鼓声声正月正,爆竹声里落尽一地红。

家家户户都点上花灯,又是一年好收成。


后来的阿毛长得很高大,他没有成为医生或者护士,他成为了一个爱写歌的人,他后来给阿青写了一个故事,取名为《东北民谣》。

原创:疏桐澍

此文虚构《东北民谣》背后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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