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位于大中华南方,在福建之南、广东北部,大概介于热带到温带之间,江湖人称“梅州的西伯利亚”。这里阳光充足,雨水丰沛,很适合夏种水稻,冬收萝卜。
感谢党的好政策,从80年代开始,松源家家户户不用打土豪也分到了田地,也帮助我从二年级开始,就扛着镰刀弯着腰,面朝泥土背朝天,割一束稻谷在手里,洒一把眼泪在心中。
客家人的习惯,依稀记得是三、四月间开始“插秧”——把两三棵小禾苗捏在一处,把裤腿浸在泥水里,把腰弯下来一根根地插。要插得规规矩矩,插得正正方方。只有合理分布地插下秧苗,它们才能互不抢肥,茁壮成长。
依然记得那段插秧的日子,每家每户都会叫上亲朋好友帮帮忙。今天我帮你家插,明天你家帮我插。初春的早晨,舅妈叔叔们会起个大早从隔壁村赶来,老爹会端出平常日子里罕见的“三及第汤”犒劳大家。
瘦肉、粉肠、猪肝、萝卜青,被开水滚烫煮熟,散发出奇异的香气,让我想起皇阿玛第一次闻到香妃的惊艳感觉。再撒点红曲米、胡椒,汤色染成鲜红,汤味更加香甜,一年两度的人间美味就这样新鲜出炉了!
初春的微寒把汤气凝结成雾,缭绕在大家的脸上,靓汤落肚引发浑身温暖,气氛瞬间就完美鸟!大家啜完最后一口汤,才回味无穷、能量满满地赶赴稻田,卷起裤腿弯腰插秧。
一亩田能插成千上万根禾苗,早晨四五点下地,忙活到夕阳落山时,原先黑乎乎的田地终于变成了绿油油的一大片。这时农民伯伯会直起身来,望着禾苗满意地笑啊笑,一阵晚风从后面吹来,才突然感觉腰肾处隐隐作痛:糟糕,回家又要贴猛虎风湿膏了!
后来到了90年代中,又要感谢党的技术进步,科学家成功发明了“秧盘”,我们终于可以站起身直着腰,从秧盘里拔出一棵棵小禾苗,潇洒地往水田里扔去,划一道弧线扎入泥土中。
这时候,由于秧盘技术带来的便利,以及我们兄妹的茁壮成长,家里已经不必请亲戚来帮忙了——哎,也就没机会吃到三及第了。父亲会严谨地教导我们说:抛秧,要跟插秧一样,方方正正、疏密有度,绝不能东一棵西一棵,那样成何体统?秋天还有个球收获?
我们小孩子闻言,只得收敛起玩心,像小李飞刀那样,一棵棵瞄准了再扔。
忽然隔壁田里传来二叔一家人欢快的笑声。只见他们全都是抓起禾苗,一抓一大把的那种,站在高处一股脑地抛向天空,化作一阵阵密雨落入田里头,像天女散花似的,要多潇洒就有多潇洒。
没多大功夫,二叔家一亩地的禾苗就扔好了!
我看呆了,就很诧异地问娘亲:二叔这样随意抛撒禾苗,到了秋天真的能收获稻米吃吗?
妹妹在旁边叹了口气:哥,你忘了他们家有猪头皮吃吗?
禾苗成长期间,一怕大风大雨,二怕田鼠野猪。这些年野猪基本上被猎户打光了,但田鼠却仍旧世代繁衍。你说放鼠药吧,它们又吃腻了,不上当了。扎个稻草人吧,它们又见多了,一点都不觉得害怕。
最后还是二叔犀利,他拿出“电猫”——会放电的捕鼠器,在田地四周围布下了电网,再从田头的电线杆上偷电接通,一夜之间竟然电到了不少田鼠。
于是第二天,二叔家又吃上红枣党参焖田鼠肉了。
不知不觉之间,时光穿梭,三四月播种,到了七八月放暑假的时候,稻谷居然就成熟鸟!闻着四周飘来的稻香,我就知道,《白娘子传奇》是看不成了——又得顶着烈日,下田收稻子喽。
记得初次割稻子是二年级,那时年纪不大力气还小,不懂得正确的割稻姿势,谷子还没割满一箩筐,泥水已经糊满了全身,把胸前的奥特曼也染成了黑灰色。
突然感觉衣服里面一阵扎心的疼,伸手一摸,居然抓出来好几只大黑蚂蚁!然后是耳根一阵痒痒的,用手再一抓,却是条蜈蚣在爬来爬去!手臂上也感觉不对劲,奋力一甩,掉出个青色的大臭虫,那味道真的是跳进松源河也洗不净了!
大自然的威力太可怕,我彻底跪服!
该怎么办,如何才能离开稻田是非之地?
割着割着,思想开了小差,镰刀片就把手指划开了一道非常及时的口子!
看着红色血滴流在黑泥土上,我高兴地把镰刀一扔,对老爹说:
爸,恕末将有伤在身不能杀敌,我先回家包扎去也~~~
从三四年级开始,割完稻子后,老爸会犒劳大家绿豆汤、仙人粄吃,偶尔还有冰冻豆浆喝喝。这些甜蜜美食,稍稍冲淡了烈日灼烧和无法观看《白娘子传奇》的心痛。
接下来就得晒谷子了。大人们是有午休习惯的,老爸会吩咐我兄妹俩看着稻谷,以防老天下雨。还得每隔一个钟头,用九齿钉耙把谷子“趟”一遍,以便彻底翻晒。
但也不能傻傻地盯着稻谷看啊,天上的太阳是那么灿烂,离开一下下也不会有什么不妥。我就进屋打开电视,终于看到了日思夜想的白娘子大战老法海。
只见白素贞念一道咒语,金山寺上空就乌云密布,轰隆一声惊雷巨响,瓢泼大雨倾盆而下,把法海的破庙变成了汪洋大海。
我就一跃而起,拍着手呐喊:赵雅芝不仅法术漂亮,人也漂亮!
忽然,身后一只大手捏住了我的耳朵,把我拎出屋外指着稻谷说道——
你看你看,咱家的稻谷都快被雨水冲没了!
老爸放下我,招呼邻居帮忙,才总算把谷子从大雨中抢救回来。
哎,红颜祸水啊。老爸索性把午睡转移到了电视间里,我再也没机会沉迷白娘子了。
好好晒谷吧,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