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杀人了。
我杀的不是别人,正是我的新婚丈夫,闻松月。
他仰面倒在床上,血顺着胸口的匕首汩汩往外冒。我踉跄着后退几步,仓皇间抓住喜烛猛然甩到地上。火舌咬着床帏逆追上去,我喘着粗气,捂着眼睛不停后退,直到贴住雕花木墙才稍稍松快些。
一、二、三……
我在等闻华清接我。
他说阿暝乖,闭上眼数到十,哥哥就带你回家。
壹
松月华清,是闻家的一对孪生兄弟,明明是一模一样的眉眼,处境却有云泥之别。
民国建立后,闻家跟随潮流,摇身一变成了南京市商会的会长。为保家业,闻家夫妇更是依从祖训,在抓周之日杀死其中一个儿子,避免他日手足相残之患。
于是抓到算盘的闻松月被留在闻家做大少爷,抓到烟枪的闻华清则被当场掐死,交给闻家的李大娘处置后事。
可李大娘生了恻隐之心,下手之时留存些许余力,将孩子掐晕后连夜送到我家门口,成了我的师兄。
后来我家出了灾祸,我们各自分散漂泊了十年。
在我十六岁那年,我在上海的新民公寓对面,认识了与闻华清一模一样的闻松月。
他们是真像啊,我时常恍惚,如果闻华清事业有成,是否也和闻松月一样过得体面绅士?
闻松月喜欢吃我的馄饨,又不忍见我生意惨淡,便主动帮我招揽生意。
我瞧着熙熙攘攘的食客,问他想要什么报酬。
闻松月说,只想要我在他每晚归家时,能等等他,给他煮最后一碗馄饨。
我一时错愕,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都说无奸不商,这份报酬相对于流水的利润简直是芝麻比西瓜!
更何况我在他公寓对面摆摊本就不是为了挣钱,而是为了,杀他。
我说这两字时闻松月笑得霁月清风,眉宇间透着敞亮:“姑娘放心,馄饨钱闻某定会照付,等哪日潦倒赊账了,姑娘再杀也不迟,你说呢?”
他引颈受戮的样子令我没法拒绝,只好煮了碗馄饨以示敬意,抽出竹筷,双手奉到他面前。
闻松月没有接,而是从怀里掏出一副用铝盒装的银筷子,将晶莹饱满的馄饨夹起来,抖落汤汁后送到嘴边吹了吹,就着咬破的小口,慢条斯理地喝汤吃馅……
我卖了成百上千份馄饨,遇见的形形色色人中,只有闻松月吃馄饨的样子最赏心悦目。
看他吃馄饨的时候,我会短暂地忘却灭门之仇,甚至会在他离去后深思,那几十条人命是否会与他有关。
每每吃完,闻松月都会用布巾仔细地擦嘴,将银筷收进怀里,放下四文钱转身走进公寓。
我想,他不是那样心狠手辣的人,他对待一只馄饨都那样小心。
后来当真有潦倒者前来吃馄饨赊账,眉眼唇鼻与闻松月无异,但看气质神态,却知道是闻华清。
那几日闻松月总是特别忙,回来的一日比一日晚。过了十月,昼短夜长,江边的潮气一层层追上来,任是多厚的衣裳多旺的火,都驱不散那层瘟疫似的寒。
闻华清与瘟疫无二,来得又快又急叫人猝不及防。他摸清了闻松月来晚的规律,便趁着夜色偷来闻松月的长衫布鞋,裹着大衣坐在小桌前等我的馄饨。
但他可没闻松月那么讲究,随手抽出一双竹筷,不到五分钟就将一碗馄饨风卷残云,狼吞虎咽的样子像饿极了数日的流民。
我愕然见他抬起袖子抹抹嘴,裹着大衣匆匆走进公寓。
他没有付钱,他很多地方都与闻松月不同,但在当时热衷于单相思的我看来,满满都是羞涩的暗示。
不用银筷就等于放下身段,匆匆离去就代表彷徨紧张,至于四文钱……
闻松月怎么会缺这四文钱?他就是在故意亏欠我!
亏欠我,日后就要还回来,你来我往,欠得是钱,还的就可以是情。
我不想杀他了,我想起他看我时温和的目光,他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帮我啊。
带着全心全意的细致与周到,绝不会让我因为贫富差异而自惭形秽。
我心里突然有了个大胆的想法,我应该找到闻华清,问清楚当年的真相。
如果不是闻松月下的手,我就好好给他煮馄饨,好好跟他过日子,我想……嫁给他。
天气逐渐回暖,原先爱吃馄饨的人也不再稀罕馄饨这口热乎气。
闻华清认为闻松月也是如此,来的次数越发频繁,却没料到那日正主今日没穿长衫,而是换了西装皮鞋,夹着公文包站在墙根抽烟,已看了多时。
贰
那天是我们三人的第一次正式见面。
我这才知道自己白给人吃了几个月的馄饨,而那人竟是与我失散了十年的闻华清!
我在恼恨自己傻的同时,又羞愤自己的自作多情。
明明二人如此不同,在我看来却成了他青睐我的法外开恩——而我居然,居然还为此窃喜,甚至时有时无当笑话讲给闻松月听,不,或者是讲给闻华清听!
旁敲侧击得意洋洋,堂堂闻家大少爷怎么会为了四文钱欠馄饨女的人情?
呸!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德性,你也配!
我羞愤得恨不得挽起袖子,把那闻华清从桌前揪起来,十年了,十年来我从未收到他只言片语,如今找到了我却又顶着别人的身份来骗吃骗喝,你害我丢尽了脸面,你居然还吃得这样香,这样问心无愧!
可闻松月却说:“嘘,先让他吃饱饭吧。”
我……我又狭隘了,扭头看见闻松月半边身子照在灯下头,修长的指节夹着一只细长的烟,一明一暗,一呼一吸,红色的火光像嘲笑的眼睛,照着我的卑劣与狭隘,让我无地自容。
他吃馄饨那样好看,抽烟也那样好看——闻华清比不过他,我也配不上他。我
想我们本就不是一类人,杀他舍不得,嫁他攀不起,甚至连小小的一碗馄饨……闻华清吃完了,抹抹嘴又要走。
我连忙上前拦住他,盯着他的脸想了又想,说:“先生,您还没付钱。”
闻华清愣了一下,不得不说,他与闻松月是真像,五官仿佛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连带蹙眉的神态都流露出矜贵的傲气。
我以为他会从兜里掏四文钱给我,若是这样,今日算是翻篇过去,我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也不与他计较。可他没有,只是歪嘴一笑,比闻松月又多出几分市井的痞气,轻浮地把我手打掉,又抬手捏了捏我的脸。
“小姑娘——你今儿能有那么多客人全是因为我,怎么还好意思连一碗馄饨都要跟本少爷算账呢?”
我怒不可遏,抓住他的手腕狠狠往下一扯,另一只手的巴掌就扬了起来,谁承想他功夫极好,三下五除二就把我摁在桌子上,两条胳膊拧在背后,疼得我半点招架不得。
那些吃馄饨的老顾客都在扭头看我,却没一人敢上前招惹闻少的不快,我埋着脑袋,听见闻华清在我头顶笑。
这时闻松月的皮鞋在我眼皮子底下缓慢靠近。我瞬间不知哪来的力气,羞得奋力挣扎起来。
这一挣扎,还真让我挣脱了闻华清的桎梏,踉跄着倒在闻松月怀里。
闻松月按住我的腰,呼吸错乱间,我听见他声音温和:“华清,我们换个地方聊。”
闻华清盯着我看了片刻,冷笑着压低帽檐,一言不发地往前走。
那晚我才知道他们是孪生亲兄弟。而我们三人都在对方不知道的情况下,早已两两见了无数面,只是每次都针锋相对,不欢而散。
当然这次也一样,因为闻松月对闻华清说,他要娶我。
叁
十七岁这年,我得到了闻松月的青睐,也与离散十年的华清师兄相认。
可我却从没像今天这样迫切地希望华清师兄从没来过,他们二人在巷子里大打出手,料峭的春寒扑起阵阵白雾,华清师兄明明正当壮年,却体质虚弱得连老人都不如。但即使这样,诡谲多变的颜氏武功仍教他占了上乘,招式也逐渐带了一丝杀气!
突然闻华清一招猛进,眼看就要直击闻松月面门,我失声叫道:“闻先生,你包里有枪!”
招式硬生生停在半空,闻华清目光一凛,纵身翻过墙头,消失在无尽夜幕之中。
闻松月紧盯着我,突然踉跄几步揽住我的脖子,嘴唇抵在我的额头哆嗦着,拔出枪轻轻抵在我的腰上!
他说:“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我避而不答,大着胆子搂住他的腰,仰头去寻他的唇,我救了他,他应该谢谢我。
可他却咔嚓一声卸下保险,枪管又用力顶了几分——这是一种威胁。
我停下来,看见他月色下眸如点漆,渗不进一点光亮。
他说:“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我感觉他似乎在刻意与我保持距离,索性委屈地靠在他怀里,这一靠,我听见他胸中似有雷霆万钧,当下又有了希望,反手捏着他手腕,狠狠顶着我的腰,颤声道:“闻松月,你不要我,又说要娶我。不如真把我杀了,咱俩一了百……”
咔嚓。
我顿住了,双目空洞地望向前方。
他松开我,任由我无力地瘫在地上,蹲下来把弹匣卸下来,倒出里面的子弹一个一个数,抬眼低沉地笑:“卡壳了,你运气真好。”
我一瞬间竟不知自己在什么地方,闻松月变得好陌生,这个巷子也变得好陌生!我低头看着自己粗粝的手,缓慢抓起一颗滚烫的子弹,颤抖着举到眼前。
刚才,刚才就是这颗差点要了我的命!
都说明月松间照的是雅致,可清泉石上流的却是又冷又硬,汩汩生寒,叫人半点都控制不得。
“我运气不好。”我说,一下子像泄气的皮球,眼泪滴在青石板上,越掉越急,“我不该招惹你,你放了我,我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出现在你面前,你放了我,我求求你放了我……”
闻松月抠出我手里的子弹,低头在我额头蜻蜓点水的一吻,笑得放肆又得意:“颜暝啊,我还以为你胆子有多大,原来是个纸老虎。走,纸老虎给哥哥煮馄饨去!”
我哭得更狠了,我才不信他是逗我玩,他是真的想杀了我!他知道我原来的名字,他知道我是来杀他的,我多傻啊!
闻松月当晚带我去了一个新房子,房子里有精致的电灯和琳琅满目的书架,有一应俱全的厨房与干净卫生的地板。
闻松月揽着我的腰,像是真的把我当作这个家的女主人,细心地向我介绍每一样东西的用处,每一间房子的用途,最后到了卧室——我大着胆子挣开他的手臂,站在门口拒不肯进,颤声道:“闻先生,我们还没有拜堂成亲。”
闻松月爱怜地把我头发挽到耳后,低笑道:“方才阿暝那么热情,我还以为阿暝是新时代有新思想的女子。”
我再次后退一步,深吸一口气,抬头与他彻底摊牌:“闻先生,我确确实实是来杀你的,你不要羞辱我,也不要想着娶我!搞不好,搞不好哪天我真在你饭里下毒了!”
闻松月再次掏出枪,看我一眼竟直接扔进装满水的鱼缸里,丝毫不在乎那东西是否能进水。
“杀我?是因为十年前颜家被灭门那件事?我不知道是谁让你来找我,但闻华清与我长得一模一样,为何你不想仇人会是他?”
闻松月见我不答,继续道:“颜小姐,我是个生意人,你来我往最是公平。不若今后你就留在这儿给我做馄饨,我去帮你查一查,当年灭门颜家的真凶?”
闻华清即使与我十年未见,也绝不可能是杀害我全家的凶手,我爹对他可是有养育之恩!
我知道这说出来闻松月不会信的,他们生意人哪懂我们习武之人信奉的道义?
我摇摇头,飞快转身闪进屋里,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插上门后的插销。
卧室里一片黑暗,唯有门缝的那一行是亮的。
我转身拉开窗帘,看见月色下闻华清坐在对面树杈上冲我吹口哨,我赶忙竖起一根手指在嘴边,回头去看那门缝,光已灭了。
肆
十年前,南京还有个威名远扬的颜家镖局,镖局的主人是我爹,生来不苟言笑却古道热肠,与我娘成亲后收留了不少孤儿,闻华清就是其中之一。
但我爹虽说慈悲,却也严厉得很,师兄们练武时出了一点小小的差池,都要被揍得皮开肉绽。
我出生后,师兄们好像找到了免死金牌,个个抢着陪我玩。闻华清与师兄们最大的不同,就是不肯过来巴结我,也不肯与我说话,常常蹲在角落里,用一种我看不懂的眼神死死盯着我。
在我六岁,闻华清十二岁的时候,我家被灭门了。
我记得那晚夜空明朗,繁星交织,我躺在娘亲的怀里看师兄们站桩,笑嘻嘻地扮鬼脸骗他们笑,谁笑了就要挨爹爹的打。忽听门外人声鼎沸,火光映天,管家颜叔浑身是血地跑进来,一脚踩空从台阶上滚到师兄们中央。
爹爹提起了大刀,娘亲抱着我跑到屋后,用小木桶将我放进井里,嘱咐我要玩躲猫猫了,不数到十绝对不可以出来。
我当真捂住了耳朵,闭上眼睛认认真真数数。
可我脑袋笨,一到十总是数不顺,只能一遍一遍又一遍地数,最后数烦了就抬头数星星。圆圆的井口方寸大小的天地,我听不见师兄们的厮杀与怒吼,我只觉得从一到十,好难数啊。
最后闻华清发现了我,他把我抱出来用斗篷紧紧裹住,抵着我的额头道:“乖阿暝,不怕了不怕了,哥哥带你走。”我当时说什么来着?我说:“我不要走,我要跟娘亲和师兄们玩躲猫猫。阿暝还没有数到十,他们都在等阿暝呢!”
闻华清的表情我现在都记得,比笑难看,比哭好看。他抱紧我安慰道:“阿暝真乖,但是这里太冷了,哥哥带阿暝去个暖和的地方好不好?阿暝快眼睛闭上,等数到十,就暖和了,乖。”
我听话地闭上眼睛,紧紧抱住闻华清的脖子。再睁开眼的时候,就到了上海。
卖馄饨的小两口喂我吃热气腾腾的馄饨,让我管他们叫干爹干娘。干爹干娘教会我包馄饨,煮馄饨,终于在我馄饨包得比他们都好吃的时候,留下一张字条,双双服毒离世。
字条上面写着当年导致我颜家被灭门的真凶——闻松月!
闻华清说:“既然你知道了,就要为师傅师母报仇!现在你在他家里,近水楼台,是下手的最好时机!”
我抬头望着这张与闻松月一模一样的脸,背着月光只能看到黑乎乎一团,一口黄牙却阴森森泛着冷光,如同老人口中的恶鬼,叫人不寒而栗!
我下得赶快把窗帘拉上,外头传来闻华清歇斯底里的怒吼。
在这个乱世,没人不向往安稳与光明,更何况现在给我这一切的,正是我一直心心念念的闻松月!
我不敢告诉闻华清我已经爱上了他,这样无异于背叛了我家死去的四十一口人命!我也不敢告诉闻松月……不,闻松月早已知道一切,更知道我的懦弱与不安。
不管有没有枪支,我都是一只作茧自缚的笼中雀,得过且过,别无他想。
伍
不知是不是因为我在家的缘故,闻松月总是回来很早,带我买衣服首饰,带我吃西餐日料。但他从来都不给自己买,也不吃那些洋人爱吃的东西,只会在我心满意足之后,央求我给他下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当作他为我巨额花费的报酬。
闻松月真的很不会做生意,我盯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突然问道:“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闻松月夹馄饨的手一顿,拿过一沓纸放到我面前,转身紧握住我的手,说道:“阿暝,家里让我回南京一趟。他们想见见你,而且……娘亲找到了当年颜家幸存的那个老管家,颜钟,你还记得吗?我想他一定知道当年……”
我忙不迭抽出手,却被他握得更紧,甚至朝前拽了拽,逼迫我盯着他的眼睛。瞧瞧,闻松月多了解我啊,他知道我最怕听到这种消息,所以故意抓着我逼迫我面对现实,这点他和闻华清真是如出一辙的好兄弟!
“阿暝,这次你必须要在我和他之间做个选择。”
南京离上海并不远,南京的街道与十年前似乎也没什么大的区别。不过令我惊奇的是,闻家竟然与我的祖宅仅仅相隔两条街。甚至登上他们家的书楼,可以清晰地看见我家练武场上空荡荡的秋千!
春日的风很暖,秋千四周杂草纷乱,野花淡黄而稀疏,秋千后面是堂屋,堂屋后面是水井,水井里原先有个小娃娃,泡在水里抬头数星星,一、二、三、四……
一恍惚,我突然看到闻华清站在堂屋的窗前,笑眯眯地冲我招手,心下一骇正想看得再仔细些,闻松月的手就忽然捂住了我的眼睛,低声道:“别数了,颜钟来了。”
颜叔瞎了一只眼,瘸了一条腿,整个人瘦弱得像七八十岁的老要饭的,撩开乱糟糟的胡子笑嘻嘻张嘴,全是光秃秃的牙床。他老得厉害,口齿不清地喊我阿暝,甚至张开双臂要抱我。我躲在闻松月身后,不敢让他抱,更不敢接受他这副样子!
记忆中的颜叔和蔼正直,喜欢笑眯眯地用胡子蹭我脸颊,吓唬我要乖乖听话,不听话就要被扔到路边做小要饭的。我每次都被他吓得哇哇大哭,颜叔就哄我说我要是小要饭的,他就变成老要饭的来陪我,然后我就会咯咯笑起来,揪着他的胡子玩。
我小声问他,到底是谁害死了我爹娘,到底是谁把你害成这个样子的。
颜叔突然发了疯,拖着瘸腿四处乱砸,扯着胡子用力表情狰狞,恨不得要把眼睛瞪出来。闻松月不让下人上前,护着我慢慢后退,让我仔细听颜叔嘴里的话。可他口中哇哇乱叫哪听得清是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忽然觉出他打的是颜家拳法,随着最后扯着喉咙的一声怒吼,闻华清三个字破空而出!
我愣住了,紧接着一颗子弹穿透颜叔的后脑勺,一朵血花自他的眉心绽放,我浑身一震,这一枪仿佛也穿透了我的头颅。
我定定地看着他跪在我面前,脊背笔直,表情悲愤又无奈,一瞬间好像又回到了那个爱吓唬我的颜叔。
他嘴唇翕动,望着我直到再也说不出来半个字。
我感觉闻松月在拉扯我的袖子,又好像在拉扯我的胳膊,叽里咕噜说了一大串仿佛隔着一团厚厚的棉花让人听不真切!
而我站在棉花上,每一步,都好似要踏进无底深渊。
陆
我对闻松月说,我们成亲吧。
彼时我正抱着颜叔的石碑,没有哭,也没有笑。只是木木地盯着闻松月锃亮的棕色皮鞋。颜叔终于不是老要饭的了,可我,可我却成了真真正正苟且偷生的小要饭的。小要饭的想和灭门仇人成亲了,老要饭的不要怪我,好不好?
闻松月低头看着我,中间隔着火盆不断升起的黑灰。
他说:“阿暝,你不是自愿的,你在怀疑颜叔的死与我有关对不对?阿暝你应该知道,我从来不用枪的,我如果想杀他,就不会费心费力把他带到你身边。”
听听,多可笑啊!闻松月说自己不用枪,却每天都在包里装一把枪。在我们上海公寓居住的一年时间里,我发现了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无数枪支!闻华清一一告诉我它们的名字,告诉我它们的用途和射程。
每当家里少一把枪的时候,上海的某个角落,就会死一个人。
而今天少的,正是那把射程最远,准度最佳的长枪。
我和颜叔都在闻松月的瓮中之鳖,闻松月又何必亲自动手?颜叔死了,死前让我去找闻华清。闻华清说要我嫁给闻松月,这样计划才能圆满,复仇才能彻底!而闻松月命人当着我的面杀死颜叔,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震慑我吓唬我,告诉我只有乖乖听话才能活命吗?!
这个衣冠禽兽,他惯会用这种方式!
我听见自己说:“闻松月,我是真的想嫁你。我不喜欢西式教堂,我要一拜天地,要凤冠霞帔。闻松月,你才是最了解我的那个人。”
闻松月看了我许久,最后说:“好。”
闻松月的爹娘很乐意见他娶我,尤其是他娘亲,慈眉善目一脸菩萨相,常常拉着我的手说他小时候的趣事,说他从小天资聪颖,十二岁便可独当一面与人谈生意,说他喜欢看书,常常有事没事就往书楼上跑,说他喜欢学武打,早年跑我家撞了一鼻子灰!
每到这时我就跟着她一起笑,眼底却透着凉。闻华清说颜家灭门正是因为闻松月想找我爹学武,我爹不肯收,他就在十二岁与人谈生意那次,派发假货委托给我爹护送,结果假货被发现,让那人血本无归。那人将一切归咎在我爹身上,借钱买凶,在深夜群起而攻。
我说:“就因为这个?”
闻华清眼神瑟缩了一下,瞧了眼包间外头的情况,从怀里掏出一把枪递给我:“阿暝,闻松月下手狠辣惯会记仇!你今天回去好好藏着,千万不要有任何疏漏。新婚之夜用枪结果了他之后,直接放火烧房子!到时我穿着喜服——你别哭啊!你个没用的东西,总哭哭啼啼的咱们还怎么报仇!”
他猛地一拍桌子,把我给吓懵了。
我泪眼朦胧地瞧着他日渐凹陷的眼窝,畏缩躲闪中凶光毕现,我不敢与他对视,赶忙低下头用帕子堵住眼泪,盯着那个黑洞洞的枪管。
闻华清叹了口气,捉住我的手,将枪硬塞到我手里,把我手指一根根都摁上去之后才道:“阿暝,师兄知道你喜欢他……师兄之前也去你那吃过馄饨,可,可你当时眼里只有他,每天煮的一百二十碗馄饨里,只有闻松月碗里的馄饨又大肉又多!”
说着他突然埋头哭起来,瘦弱的脊背伶仃颤抖,我鼻尖一阵酸,原来他已经这么瘦了。
“阿暝,明明我们是亲兄弟啊!为什么他可以锦衣玉食,他可以得到你的喜欢,而我却,却连一碗馄饨的偏爱都只能靠骗你才能得到!阿暝,你帮师兄这一次,你把他杀了,我替他娶你。我们长得都一样,到时整个闻家的财产我都可以送给你,咱们到时再把颜家镖局开起来,好不好?好不好!”
我把枪塞进挎包里猛地站起来,跑到门口却又不忍心地回头看他——他已经离我印象中那个结实爱笑的华清师兄很远了。可我还记得他把我从井里抱出来的样子,我还记得他背着我从南京跑到上海,还记得他和我说不怕了,说哥哥带你走……
我摸上门把手,我说:“师兄,你以后可不许抽大烟了。”
柒
后来闻华清再没找过我。婚期将近,我每日惴惴不安,越发觉得那把小手枪没处藏。今晚放在枕头下面,明天又塞在小衣里面。后来闻松月的娘亲给我买了当下最时兴的旗袍,我无处可藏,只好带着它登上书楼。
打开那扇窗户,我发现颜家祖宅竟被人打扫一空,闻松月意气风发地指挥工人给我修秋千。而这扇窗户对面的景色,竟刚好正对颜叔死去的那个厅堂!
闻松月,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我气得浑身发抖,盯着闻松月的背影很难想象,十二岁的他是如何站在这里,一脸冷漠地欣赏了我家的灭门惨案,当日又是如何向人指挥,趴在这里可以打穿我颜叔的头颅!
这个禽兽,这个罪恶的野心家!
我握紧了手中的小枪,在闻松月冲上来的一瞬间对准了他!
闻松月愣住了,转瞬露出温和的笑容:“从哪来的?从我房里偷来的?我说我那些枪怎么不见了,原来是你。”
我害怕极了,扣动扳机当真射出一枚子弹,砰的一声打碎了他脚下的地板!
瞬间许多人都跑上来,围在闻松月身后没一个敢动。
闻松月的娘亲也来了,盯着我失声叫道:“你的枪不都是卡壳的坏枪吗?怎么敢给阿暝玩真抢!好孩子,快把枪放下,危险,快放下。”
我不敢丢,也不敢开枪,刚刚那一枪把我整条手臂都震麻了,连带着站立的力气都没有。
闻松月突然冲上来,劈手夺过我手里的枪扔出去老远,然后与我一同跪在地上,抱住我一次一次地拂去我发上的木屑,用我午夜梦回了无数次的话低声安慰——
“不怕了不怕了,阿暝乖,闭上眼咱们数到十,数到十就好了,阿暝乖。”
他怎么知道这些?!
我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比哭好看比笑难看的表情,所有打乱的细节在一瞬间重新归位。原来当年把我从井里抱出来的人是他,背我逃到上海的人也是他!闻华清向来对我不闻不问,自称师兄的他又怎会突然好心让我喊他哥哥?!
当天晚上是闻松月娘亲陪我睡的,可她跟我讲的却不是闻松月,而是闻华清。
原来是闻华清小小年纪学会了赌博,仗着年纪小和颜家镖局的声望四处惹是生非,被我爹发现了就痛哭卖惨。
最后我爹也不肯救他,他把那些亡命之徒引到我家,把我家彻底折腾了个底朝天!
后来他在上海又成了大烟鬼,走投无路后将一切都归咎到闻松月身上。我的干爹干娘是他杀的,字条是他留的,颜叔是他杀的,枪也是他偷走又修好的!
一切种种摆在眼前,我盯着装枪的小木匣,忽然觉得心中松快不少。
只是这东西搁在面前,委实不是什么好兆头。
“那它怎么办?”
闻松月一顿,给我发髻上插了朵珠花,道:“就按他说的去做。”
捌
新婚当夜,我亲手烧了房子。
可闻华清太狡猾了,非要等到整个屋子都要烧起来才出现。那时我已经躲到了门外,突然被人揪住后领子狠狠扔在地上,再抬头时眼前正对上黑洞洞的枪口。
闻华清已经瘦脱相了,像穿着喜服的骷髅架子,端着枪冲我冷笑:“多谢小师妹,只可惜你没用了,陪你死鬼丈夫下地狱去吧!”
“儿啊——!!”
忽然闻松月娘亲带着族人跑过来,闻华清眉头一皱,收回枪将我拽起来,枪口抵住我的腰眼:“阿暝乖,师兄说什么你做什么,等糊弄完这个老不死的,师兄照样娶你,听话——哭!”
一声令下,我立马哭出了声,闻松月娘亲眼睛闪过一丝慌乱,赶忙上前捉住我的手,低声哄道:“乖啊不怕了,怎么就把房子点着了呢!不怕不怕,人没事就行,松月也好着呢不是?”
话音刚落,我感觉腰上的枪口挪了位置,紧接着砰的一声!
天旋地转——
我吓得闭上了眼睛,有人把我扯进怀里,黑暗中,我不知等了多久,在睁眼时瞧见闻松月失魂落魄地站在闻华清的尸体面前,扑通一声跪在闻华清面前,嚎啕大哭!
我站在原地,无悲无喜,思绪却飞出很远很远,飞到我与闻松月娘亲抵足而眠的夜晚。
“天底下哪个娘亲不疼儿啊。”
“松月曾有个孪生兄弟,抓周的时候抓了个大烟枪。这在族规是要掐死的。可我总想着这哪能说得准?”
“我舍不得他死,我让人给他送了户好人家——我舍不得,我真舍不得他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