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停水,到小区施工时留下的工程井打水,保安善意提醒:“只能冲厕所哈!”
细闻,咸涩还略带腥臭。想来这水除了遭受海水倒灌的侵袭,也一定受了不远处化粪池的污染,这是一口委屈又无奈的井。遭弃置后,被人每日毫不吝惜地用于小区公共区域的洗扫。
说起井,还是记忆深处悠远的印象和概念,与今天城市里的井,截然不同。
70年代,我们家那一排住宅的后面,是小队给社员的一大片自留地菜园。菜园东侧,有一口很深的水井,除了用来灌溉,也是周围住户的饮用水源。
“你说奇怪不奇怪,肠子长在肚皮外”,小时候母亲跟我说过无数次这个谜语。水井口磨得油光铮亮,缠着一圈圈粗麻绳的那轮老辘轳便一次次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们家和二大爷家的自留地就挨在水井旁边。夏日里,二大爷赤着脚,用一个下扁上圆的扁锥形水桶打水。空桶别在绳头的铁扣上投入井中,拽得飞速旋转的辘轳把,划出一圈隐隐约约的影。二大爷精瘦有力的臂膀,将吱吱呀呀摇出的一桶桶水,倒在井沿的引水槽中,水顺着菜园边镢头勾出的浅浅水道,流向一畦畦菜地。
我们捡来小树棍,枯树叶或从作业本上撕下一两页折成纸船,投入其中。沾满烂泥的小脚追着跑,想象着大江大河的波涛汹涌。
寒冬时节,辘轳僵硬在冒着蒸汽的井口。大家打水时洒出来的水,在井沿一层层叠出一圈厚厚的冰坨。橘色的朝阳从东边二大爷家的院墙上倾泻过来,辘轳的影子就拉长了,印在周围彩色的水雾里。跟在担着两个冒着热气水桶的爷爷身后,却从未敢靠那井太近。
母亲常指着大柜上的一个白瓷杯警告我——那上面画着两个荡船的仕女,她们挽着高高的发髻,瘦骨嶙峋的身上披着鲜红的长衣。“这就是井里的女鬼,如果小孩靠近,就会被她们一下子抓进去!”
于是,每次看到那口井,便会想起游弋在井底的红衣女鬼,每次看到那杯子,又会想起那口黑漆漆的深井。这带着农村特色、神秘的恐吓式安全教育的确奏效,它像一根无形的绳,在我每次蠢蠢欲动时,便会启动警报,将我阻隔在与它应保持的距离外。
虽然它的深邃、神秘是那么地吸引着我对一切都好奇的幼年。
到了上学年纪,四五里外的小学,每天早中晚要往返两次。中午放学铃响,孩子们呼啸着旋风一样奔回家吃饭,午饭后又三三两两回校上课。
那时候没有什么保温杯,更没有什么饮料。两毛钱一瓶冒着诱人气泡的果味汽水,神一样摆在位于大队部那栋还未来得及展示新貌,就已经残破不堪的红砖二楼供销社高高的货架上,一年也难得有喝它两次的机会。
我们从家中积攒的空酒瓶子中选出自认为好看,又可以用瓶盖旋紧瓶口的一只。在烈日炎炎的午饭后,到村东头那个高高的井台石被磨得油光的水井打水。
一棵老槐树从深处的井壁生长出来,靠着井口一年年向上茁壮、繁茂,直到树荫遮住半个井台。不知什么原因,人们没有把它视作障碍物除掉,一圈石头磊起来的井壁,也没有因这个外来物的干扰而走形或坍圮。
大点的孩子一手扶着老槐树粗大的树干,一手将栓了细麻绳的瓶子捋到井底。水圈晃动,几只小脑袋的影子,便跟着一起摇摆。抖动几下细绳,瓶口咕噜噜吐出一串气泡,瓶满、下沉、提绳,一瓶冰凉清冽的井水湿漉漉地滴着水拽出井口。
大家比赛着使劲摇动装满水的瓶子,细密的气泡在水中翻滚。谁摇出的气泡最多,谁的水便是孩子口中村里最甜的这口水井中最甜的那一瓶,并且似乎那一瓶水分明还有些汽水的味道。
上学途中,二队路旁有一口抬眼即可看到水面的浅井。妇女们在水迹明光的井台抡动棒槌说笑着洗衣,是记忆中的画面。特别是多雨的夏季,井水充盈,流出井口,凹进去一块的井台,便愈发明亮起来。
那时候喜欢一本杂志,叫做《今古传奇》。少年的视野刚刚打开,读到“薛仁贵征西”,气势磅礴的情节,英雄赳赳于马上的画面,让我如痴如醉。于是,每次路过这口似倒非倒的小井,便幻想着,这里是否也曾有哪位英雄策马踏水而来,又乘风绝尘而去?
村西头有一条两山相遇夹出来的沟地,大家叫它西沟。那是村里最大的一处果园,沟底,有口一扁担深的小井。主要用于给果树喷洒农药。
井浅,水便浅。扁担勾了水桶打满一桶水,桶底便坐到井底。但这一桶深的井水却从未干涸过,盛夏时节,村民们给果树打药,集中用水,它始终那么深;连续几日大雨,沟沟坎坎里水满四溢,它还是那么深。
是大山的臂膀赋予了它不急、不缓的厚重,还是年复一年的春日花开,秋日果香让它看透了人世的得失?
八十年代的日子,慢慢好起来。家家户户都在自家院子里打井,封闭了井盖,告别了辘轳,压水机成为时尚。
爷爷每次挑水浇灌房后的菜园,我都自告奋勇帮着压水。井水顺着管子一下下喷涌到桶内,水花晶莹四溅,甘冽的水香溢满小院。
再后来,又有了抽水机。用水只需按动一下电闸,下一代孩子应该不再需要接受那吓人的安全教育了。但他们的生活中,还会有关于井的故事么?
时间过的真快,几十年的事情就在眼前,有人说,有一位主宰拉快了时间轴。可为什么有时又觉得岁月是如此的漫长,那些事情飘忽着,似是前世的记忆?
曾经是如此厌恶自己山沟沟的出身。急着快快长大,挣脱闭塞、贫穷、落后这口困着梦想的深井。
曾经以为繁华的都市,便是自己理想的天空。几十年后,突然有一天却发现,那不过是另外一口闪着霓虹的井。它困着我的肉体,但我的灵魂从未曾在这里落脚。
就像村东头那口井里的老槐树,无论枝干如何拼命地向外生长,根却在半生的时间中,不知不觉地将所有的记忆在故乡的黄土地中越扎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