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小学,事故多;我的小学正好相反,故事多。
冬日里的山村的早晨,是被我们小学生手中提着行走的小煤油点亮的,再就是被我们上学的脚步叫醒了。
山村的冬天的夜,来的早,去的迟,好长好黑,也长不出美的故事,只有鼾声接着一个鼾声,连十五的月光都避着她;也冷,暖和的只有前半夜的土坑,后半夜,临明时分,土坑渐凉了,缩在被窝里听窗外的冷风啸啸。
是谁家的木门吱呀地开了一条缝,先伸出一盏灯光摇曳的煤油灯来,再出现一个小脑袋,身子一侧,从门缝中挤出来,雍肿的棉衣棉裤把提灯人围成一只大土豆。因了灯光,冷清的街道好象宽了许多,“朴棱”一声,檐下沉睡的麻雀总是警觉的,一个腾飞就没入在幕色中了。有了声响,是厚千层底布鞋拖在冻硬的土地上发出的“沓沓”声;脚总是小,鞋老是大,母亲说,脚一个冬天就长大了,过年时就最合适了。谁家的木窗响了,窗棂上的挡风的纸的震颤声,速地传出了街巷,狗总在这个时候显出他的忠诚,没肝没肺地叫了几声,又在檐下睡去了。
一盏,两盏,三盏……
一条街亮了,两条街亮了,整个小山村都亮了。
是火柴划过磷面的一声脆响,灰土的白色窗纸上映出了被窝和被窝里伸出一条粗壮有力的胳膊,是上工的时候了,今天要给东河堰内那片地捂粪,看样子,不几日会有一场大雪,要抓住时机。
教室里,已经掉了漆的课桌上,大都有一盏或两盏煤油灯,摇曳的灯光把我们的脸放大了,再影在南面北面的墙上。老师还没来,我们就在灯光下做手影,一只灵动的兔子,一只夜间出没的要偷油的小老鼠活灵活现了。
人一个个进来,教室越来越亮,也温暖起来。是谁先读出了第一声,冬日早晨临明前的小村有了呀呀的读书声。
我的小村,醒了。我的小学,热闹了。
先是早操,常年就一个项目:跑。操场的地下一定是空的,不然,为什么的我们的脚步声会那么响呢,把墙外树林的鸟全叫起来了呢?操场肯定有什么特别的装置,不然,几圈下来就不觉得冷了呢?
早读,就是背课文,我现在还记得二年时的一篇课文《小记者》。
“小记者,乐哈哈,书包一背就出发,先去大庆走一趟,石油工人干劲大……”
早上只一节课,一定是数学课,一般老师讲三十分钟,留下的时间作题,谁先做完,谁就可以先走,回家坐热坑喽!这限于冬天。正常的放学模式是,放学铃响,出教室排队,一个跟一跟,班长起唱一首歌,排队回家;早、中、晚同样。
纪律性,集体荣誉感,团队精神就是这样一天天放学排队形成的。因为各年级间暗中会较劲;整齐有力的歌声和整齐走在所以上的队伍,就成了村子的人议论谁谁教的好的无法辩驳的佐证。
操场东侧有一片杨树林,放早学时,太阳已经在树梢上头了,脸已经红彤彤了。那里是有一道土墙的,但经不起我们的裤子磨,每年都要重修一次。
每周的假期是这样的:星期三下午有半天假,周六上半天课下午放假,算起来也是双休;较之现在的假日制度,是不是我们那时更趋于科学,合理。
凡是放假,就要有人护校,每级(班)留两个人,轮流护;在冬天最主要是护窗纸。
一年之中,教室的大框木窗都是张着盆子一样的巨口的,有时图方便,我们也会翻窗而入,几乎每位同学都有这样的娴熟技巧。冬天了,学校会统一购白纸分到各班,由班长组织把窗户一个个糊严实。我总感觉我们不是在教室读书,是在一个大白灯笼里读书了;一个冬天,北风就弹窗户上的白纸,呼啦啦能响到春露头。为了看外界的新鲜事,我们会用铅笔尖捅一个小孔,一目观世界。
有一回,轮到我护校,教室进来一只红冠大公鸡,在我们提心吊胆小心翼翼地追撵下,他如愿地展翅一飞,一飞没冲天,冲了白纸窗户而过,单单留下一个大洞让我只受冷风吹。一个冬天,类似的状况不少发生,当南山顶的雪开娃融化时,我们的白纸窗户已是层层狗皮膏药了。
那一年的暑期,公社要修一座桥,需要大量的石籽,就号召全公社的学生下沣河去。
那时全国正在学习伟大导师列宁文的文章――“《伟大的创举,论星期六义务劳动》”。
那时候,劳动最光荣,自私是最让人鄙视的,既使是小学生我们也不能让人小看。父亲在生产门市部买了一竹担笼,一个铁罩滤,我们就在一个早上下了沣河。
村南的沣河大石头多,水深流急,宜于洗衣淘菜;村东的沣河河面宽阔,水浅流缓,沙滩面积大,正合适捞石籽。
我们有任务,每人一天五担笼;两人一合班,捞满了一担笼,两人一抬,就上了岸。河堤上的石籽一天天多起来,不几日就是一个石籽的长城。沣河的沙子如雪一样白净,沣河的水映青山白云,沣河的石籽坚固硬实,是做建筑的好材料。
完成了任务,小孩总是要冒淘气的,把她的鞋,他的鞋,还有不知是谁的鞋埋在沙滩里,只用手一抹,就平了沙痕,任谁也找不见。
真的找不见,一望无际的白沙滩,任何一处都是相同的,尽管用那棵树作了标记,用太阳作了标记;奈何,树长了同一个型,太阳会动。要收工了,找不到埋鞋的地方了,老师一面骂,一面用大铁掀在沙滩里翻。找鞋,是那个暑假最快乐的事。
上三年级时,七八月天,正是热的时候,有一节体育课,李老师带着我们全班去沣河玩。我们男生最高兴,恰好河水不深,不足一米,直接穿衣就下了河。那一节四十五分钟的沣河水中的体育课在现在看来是要吓死县级教育局长的。而那时,连个半丝议论都没有。
要土地长出好庄稼,怎么少得了肥,“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国家产的肥料不够用,就拾猪牛羊粪。
又想到我们了!看吧,每天放学,先不写作业,扛掀提笼,上街拾粪,哪有那么多粪啊;见街上有头猪,就几个人跟在猪后面,等那令人兴奋激动一刻的到来。一时间,猪牛羊见了小学生就跑。
学校操场的东北角儿,是全校拾粪积肥的成果展览台。
“好人好事”是衡量一个好学生,一个三好学生的充分必要条件!去军属家扫地,给烈属家提水,养猪场劳动,是我们的必修课。学习好,品德差,是猪嫌狗不爱的。
学习也重要,每到寒暑假,以生产队为单位成立学习小组,每天所有组员去组长家,爬在饭桌上写作业。
老师打学生,不常发生,挨了打是不能告诉家长的,一旦家长只道自已的孩子挨了老师的揍,大多情况是家长会把老师的揍的过程再完整复习一遍在自家孩子身上,见了老师还要陪笑脸致谢“我家的小子,惹你生气了……”
老师的打,大多出于爱,绝不带个人情绪。我到现在都认为:老师应该拥有打学生的权利。
五年级,小学就毕业了,暑假将尽要去镇上读初中的前昔,全班同学一起,把用了几年高低不平的土教室的地平挖起来,用耙子搂平,用脚再一点点地踩平,算做是我们给这个待了五年的学校的最后告别礼。
我们上的小学,是要交学费的;一年级五毛,二年级五毛,三年级还是五毛,四年级一块五毛,五年级一块五毛。
三十年前,我的土房的小学被拆了,起了红砖高楼;十年前,小学被村上养鸡的租了;现在鸡也没有了,只要空楼在秋雨中瑟瑟。
村上的孩子少了,撑不起一个学校,就两村并校、三村并校,上学要去邻村了;一切回到了我的父祖辈。
我的大儿子在这个小学毕业,小儿子这个小学上到二年级就并校了。他俩的小学没有多少故事留下。
我的小学没了,只留下一些故事在村子的东北的田野和我们那一代人的记忆的角落里。
将来我的小村一定不会再有小学,那么可以肯定的说,也不会再有小村里的小学故事。
最后,补充一下,我们十岁上一年级;小学五年制。
煤油灯,能点亮人心。
是为记。
时在二O一七年十月十一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