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3)
我让阿公去休息,自己坐在了灶膛前,看着火,等待着水开。用煤气自然是比烧柴快了。为什么不用呢!在做饭中如此品尝到一种紧迫感,这似乎是第一次吧,压迫着你双手的每个动作,让你感到紧张,却又强使着自己不能慌乱;思绪逐渐活跃起来,在经验的主导之下,全然感觉到自己正面临着一个未知的裁决,却并不担心,一心只想着快点到来。灶膛里此刻火光四射,柴火噼里啪啦地不住发出声响,灶口处一根燃烧到只剩一小截的树枝,体内残存的汁液在末端沸腾着,发出一股些许苦涩的气味;这股淡淡地涩味沁入心脾,并不感觉难受,伴随着感官的回味,唤起了一个味道——轻得也不过是一缕烟丝——经年累月潜伏于你的思想之地的那片沃土里。熊熊的火焰,仿佛一朵朵怒放的银莲花,鲜活,生动,它们不断变幻着形态,一片交错,魅影幢幢,让人无不体会到一种力的张扬。这样的力强有力地映照在我的脸上,身躯上,让我无不感到一阵阵热烘烘地气息,脸颊已然是热乎乎的。
“需要我来做点什么吗?”
我抬头看去,终于来啦!可不嘛,要帮忙吗?张扬走到了一旁,看向柴堆,灶台,又打量起整个厨房。看着他这副神态,说不上他到底是在看,还是在搜寻着什么。你还是去厅里和他们一起坐会,喝会茶吧。这个灶有些年月了。你是有话要说吧。我一个看向他。他露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不够坦诚啊哥们。我将手中的柴火折成小段扔进灶膛,你想听什么呢?原原本本的经过你们不都知道。不坦诚吗?我再怎么说他也不会相信的。我不由得一笑,心中又泛起了那股说不出的苦涩滋味,却已脱离了难受的怀抱,湿漉漉的,仿佛新生。你跟安妮呢,你觉得你说得清楚吗?这有什么说不清的。
“我们都自认为说得清楚,可其实并不然,这样的清楚不过是事后思想所组织出的一个完整链路,它带有太多的瑕疵,只面向结果。事实是,当事态是进行时,一个偶然的因素、一个突然闪现的念头,它都可以改变整个事件的轨迹。”
“笛卡尔设想人是某种奇妙的自动机器,却被修女克里斯蒂娜给轻易地驳倒了,‘钟表的繁殖是前所未有的。’”
“费希特认为:任何客体的自我意识,它的必要条件是所有其它理性的客体存在。”
“胡塞尔描述了要获得现象的观点:必须透过一连串的表象还原,亦即描述意识的本质特征。”
“对!”
这突如其来的回答,反倒使我怔了住,住了口。我的目光不禁从他游移向灶口,灶台。田雷这时探身看了看灶台,水要开了;转身看向我,帮我看下火吧,我来下料和面条了。我不是应声,只是默默接替了他坐在了这灶膛前。我面对着我的全新职责,感到一种惬意,品味着失语的感触。这时,唯独灶膛里一闪一闪的炭火,仿佛一个个一闪而过的灵光,稍纵即逝;燃烧着的火柴此刻成了一个媒介,一条道路,承载着使命,让我遨游其间,完全放空自己。
“可以了,这灶火就够了。”
魔咒这么快解除,我反而还有些不过瘾,好像这样一次难得的事故是一次不可多得的休憩。可即便如此,我还是依旧脱口道,“好了吗?”词不达意啊!父亲刚才电话里不也是如此,“什么时候放假呢?”
我终于还是按捺不住,走向斜坡,也走向这块菜地。我并不急于踏进去,站在它的边上,凝视着它,从中去品味此刻的阿一。一这时抬头看过来,阿杰,你说扁豆啥时才结果呢?语气轻快,神情也没有任何的不对劲,只是,我依着刚才的那幕,不禁还是有些提防。我走进菜地,走到一株扁豆藤蔓旁,看着其上开着的花,犯起了难来。从来未曾去注意过它呀。花期过了也就长出果实来了。哦,那是长在哪呢?你明白了她的用意了。长在藤蔓上呀。哪里呢?你仔细打量起它来,在脑海里迅速罗列起从孩童时期就耳熟能详的蔬菜瓜果的生长来。一走向这藤蔓的另一侧,透过稀疏的藤蔓缝隙看向你,神情意趣盎然,长在藤蔓的哪里呢?慢慢向前走去。不甘心啊!我弯下身躯,仔细地从下往上打量。我又走向藤蔓的另一侧,同样从下往上仔细查看。不经意间一瞥,我意外发现了一道特别的风景;我暂时搁置了纠结的心情,走向它。这两朵长在相邻水沟的草丛中的不知名花儿,通体的洁白,喇叭状,却娇小得多,不过食指宽度和半截来长。它叫什么呢?我将拿在手中的背包托在膝盖处,蹲了下来,扒开周围遮掩的杂草,终于看清了它的全貌。这株植物的根茎末梢依次有序地长着一个个长条状的花苞,只是,大概是每个花苞的花期不尽相同,只依稀开得这两朵;还有一朵含苞待放,花冠紧紧闭合蜷曲着,好像一只伸直而握着拳头的手臂,通体呈现出略微的淡淡绿色。一,你快来看看它。不看。真是干脆利落啊。我抬起头寻找起她的身影。我的手机这时震动了起来,我拿出查看,是单聿;我正准备接,电话反倒挂了。我还以为人去哪了呢,吃饭了。声音从马路上传来,你不由一个转身抬头看去。你们先,我们就到。我又看向一,向她走去。她在做什么呢?走啦。她依旧蹲着,低着头,看不到在做什么。你先去,我一会就来。你来到了她的一旁,俯下身躯,原来是注视着一株植物。
“吃饭啦,你们俩。不饿啊。”
我没有回答单聿,头也不抬地举起左手向他比了个OK的手势;看着一的那专注劲头,慢慢浮现出了相识那晚的她。这时,另一种似曾相似的感觉在脑海里不断涌现,朦朦胧胧,越是要去探究越是感到头绪都被搅和在了一起,变得一片混沌起来。这些是曾几何时出现过的呢?是很久以前看过的一个桥段呢,还是梦见过的呢?是初三那会第一次梦见的吧?以前村子的名字叫坪山村,现在是叫坪山社区。母亲总是说又不远,回家住啊。不远吗?普贤路再过个隧道就到了。难道不远吗?绵延的清源山脉,这两个不同地点的村庄,不也是同处于这一山脉的延展当中。远吗?一前一后罢了。那你走走看啊。那就远咯。那个曾经唱着《很爱很爱你》的奶茶妹现在都已是个大妈了。拜厄特、张爱玲,她们二人谁更爱唠叨呢?怎么了呢?你说它像什么呢?语气里流露出了不快。一说着又换了个角度观察它。我蹲了下来,同样仔细地观察起它。太小了,看不出来。拍下来回去再查查吧,怎么样?我还没等阿一回答便把手伸向背上的背包,一,帮我拿下包里的相机,最大那格。阿一站了起来,走到我的身后,打开了包,嗱。我接过了相机。包我拿;语气缓和了不少。我把托在膝盖的背包递给了她,重新看向这株在我眼里并不特别的小草。这花真是太小了。我拿起相机凑到眼前对准它,调整焦距,神奇的一幕出现了。这株不显眼的小草,此刻在屏幕上显现出了极具梦幻的一幕,被三片花叶所包围着的花蕊,此刻变成明亮的绛紫色,其上的数不清毛绒焕发出一种朦朦胧胧的形态,整体微微不住地发颤。光线的缘故吗?我寻找着最佳的角度,拍下了它;我调回查看拍摄的成果。面对着它,一种不无激动的心情在心里升腾,欢呼雀跃。怎么形容它呢?你犹如看到了自然神秘面纱的一角,也仅仅是这样小小的岬角,却仿佛看到了一种不可测的力量,就像……远古人偶然获得了火种——不解,疑惑,心生敬畏,灵光闪现,尝试去捕捉它的形体,去用另一种形态解释它的存在。美吧。你说着便不由自主看向一旁也正看着照片的她。此刻,她额头上的那颗粉刺,这样一刻,反倒增加了一种真实感。伍尔夫对着一个斑点大发起了感慨,这反倒使她成了名。她额角边的一部分发丝顺着身体倾斜的角度垂了下来,像是一幅帘子,轻盈,掩映着后面的清影。你此刻像是感受到一种指引,也许是探索,或许是寻找,甚或只是一种分享的心情;你感受着这股躁动,突然有种冲动,想要伸手去掀起那幅帘子。一这时咬着嘴唇,仔细对比着照片和现实的不同之处,又一个俯身凑向它。阿杰,你看,它的花蕊原本就是紫色的。她抬起了身子,刚才紧锁的眉头舒展了开来;她突然扭头看向了你,你们的目光相遇了。一个事实印证一个事实,在这一刻;一切都是多余的,刨除了任何的附加、回忆、照片、任何一种可以称得上的印记,唯独此刻才是原原本本——那个一在寻找的她。一看见了吗?我不由一笑。
“干吗?"
“郑杰、魏伊,吃饭了。”
我抬头看去,好嘞,就来了——就上去了。上来了,大家都在吃了。走了。嗯,走。我们都站了起来,我走在了前头,阿杰殿后。我们才不一会便走到了这位站着等待的主人面前,不好意思啊。你们在拍什么?瞎拍啦。田雷,扁豆长在哪里呢?我们一齐走向了院子,我不由笑了出来,长在哪里呢?开花后呀。语气同样有些发蒙,忍住,忍住。好吧。估计是还没结果吧。花开了些了,我说道。
走进院子,一眼看去便被打磨过的花岗岩大门还有其上的门楣吸引,门楣正中雕刻着四个大字——紫荆传芳,周围伴有装饰的花纹,右边并刻有一列小字。来到门廊,看进去,一盏垂挂于大门后的天公灯,坐在右边沙发上的阿嬷;阿嬷似乎正微微不住颔首着。来到门槛,一眼看到了坐在左边的阿公。我们走过门槛走了进去。来啦,赶紧去吃饭了。阿公站了起来。阿公好——阿公,吵你们了。哪里的话。我迎着阿公亲切的目光,听到了阿嬷的招呼声,来了哦。我们扭头看向阿嬷,阿嬷显得睡眼惺忪,真是啊,躺着睡不着,坐着总打起瞌睡啊。阿嬷这话像是在自解又像是说给我们听。让你去躺着你还不。阿公埋怨道。阿嬷,你好——阿嬷,我给你拍张照吧。阿嬷一下子乐呵了起来,哎呀,呵呵笑了,还没吃哦,赶紧去吃了。是啊,先吃饭了。田雷说着指了指挂在大厅后墙上方的钟,快两点啦。不用啦,赶紧先去吃了。阿公跟着应声催促,去啦,去啦,去吃饭了。
我们跟着田雷走向了厨房,我边走边向置物柜上的电视投去了一眼,电视里正播放着闽南语的电视剧。我们走进了厨房,田雷示意了筷子和碗的放置处。阿伊,你可算来了。我都只能干着急,怕打搅你们了。我端着面向餐桌走去,委屈你了,安安。来,坐这。我坐在了何安一旁。考察得怎么样呢?还别说,我发现了一株很是特别的植物。阿杰边说边端着面走了过来,放了下,正准备去拿凳子。坐我这,我吃饱了。怎么快。这是第二碗了。张扬说着,拿着碗走向了洗涤槽。放着啊张扬,等下一起洗。什么植物呢?何亮问道。我也说不上来,蛮小的,喇叭状,通体的洁白。你怎么没叫我呢?欸,是谁干脆利落说不看的呢?哎呦,我以为……反正是你肯定会画虎兰啊。对对对,郑杰这家伙就是真会画虎兰,刚才车上居然认着地瓜硬说是马铃薯。你们真是一对好兄弟哦。我不甘示弱地对着单聿说道。谢谢夸奖。这个季节其实也没什么可看的了,对了,有杨桃啊,应该熟了,可以去摘啊。远吗?我问道。不远,出门右走几分钟就到了。安安,怎么样?可以啊。
听着魏伊和郑杰的对话,如此平常,我却总会不禁在这样的言语里去意会出些什么。太累人了。如果不是此刻还有吃面这样一个动作,也许我会显得更加不知所措了。这真不是自己的风格。面对这样一个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氛围,却油然感到一种被排斥在外。难道是他们挤兑起你了吗?明明没有,这一切不过是在他们二人来了之后才产生的。现在的自己变成了一个旁听者,可连这样的角色我都感到了一种不适应,全身的不自在。何必这样给自己找不痛快呢!自己的问题自己消化。我加快了吃的速度,几下吃完了它,默默起身走向洗涤槽。田沅,放着一起洗。好啊。我并没有扭头去看田雷,再看他们一眼,我径直向大厅走去。
张扬这时挪了挪坐的位置,坐向沙发左边,我让贤,你来泡。你泡不也一样。那可不一样,水刚烧的。我坐了下来,阿公,现在山路还走得动吧。差多咯,都是在周边。那也是得注意啊,山路不好走。不是太荒僻的就都还好啦。这时,电视里正开始播放的南音吸引了阿公,他的目光不住看了过去。坐在阿公对面的阿嬷也看着电视,显得专注,却又让我不禁总是感到疑惑,阿嬷有在看电视吗?我这时把茶碗里泡过的茶叶倒进垃圾桶里、喝过的杯子一个个拿过来,分别用开水冲了遍,茶碗里再次倒上开水,轮着把每个杯子烫了遍;倒掉茶碗里的水,撕开一泡茶叶倒入,冲泡上,第一遍的茶水倒掉,重新泡上;十来秒后,公道杯上放上茶斗,把茶水了倒进去,拿掉茶斗拿起公道杯依次往四个茶杯里倒上茶水;递给了阿公一杯,一杯放在张扬的面前,又拿起一杯起身送向阿嬷。阿嬷,喝茶。哎呀,我自己来啦。阿嬷说着双手接了过去。没事啦。我重新坐回,往张扬杯子又添上,重新往茶碗里倒入开水,几秒后又将茶水隔着茶斗倒进公道杯里。也只有在这一系列动作之后,我的心情才稍许释怀,不再那么钻营。我喝着茶,跟着听着清唱的南音,心情慢慢平静了下来。可等下呢?之前还总是开起田雷的玩笑,拿他和何安说事,现在终于轮到自己了,还是只能自己咽下去的,无从倾诉——也不想诉诸于任何人。真没想到他们和好得这么快。一个多月前还势不两立,不可原谅,现在倒是烟消云散,一片晴朗了吗?总之何安来了,来了就说明芥蒂至少有了个纾解的通道。也许还不仅仅于此呢。但愿田雷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可别再傻里傻气的了,否则到时两人还得闹。何安是谁啊!嗳!母亲又打电话让回去了,晚上回呢,还是明天白天找个时间呢?我看向一旁的张扬,他倒好,此刻闭目养神起来了。我拍了拍他的大腿,还睡。他依旧闭着眼睛,慢慢说道,晚上肯定不会早睡的,我趁现在养养神。行啊,不吵你了。
“犯困就去阿雷房间睡啊。”
“没事啦阿公,我就闭会眼睛。”
吃完饭走进大厅,首先看到的还是阿嬷。阿嬷这时的神情平和,焕发着一种还说不上来的味道,流露出一股藏不住的愉悦心情。我的目光不住看向那把小竹凳,眼前浮现出了孩童时的一幕;我一个走过去,坐在了阿嬷坐着的沙发旁的小竹凳上。安安你坐啦,我坐这里就可以了。查某啊,你哪里人啊?温陵人,阿嬷,在西湖附近。哦,你们跟阿雷都是同一个班的吧?我不是啦,安安才是。我指了指和阿嬷一起坐在沙发上的何安。也不是啦,我们也是不同系的。阿嬷,我们两个也不是啦。坐在田沅右边的单聿指了指茶几旁坐在木凳上的阿杰,又指了指我,我是因为他们俩才认识田雷的。那你们怎么认识田雷的呢?阿公问道。在一次读书会上认识的。阿杰说着看向田沅,那次田沅也在。是啊,阿公,我们是因为一次读书会认识的。读书才有出路哦。阿嬷又看向何安,阿雷在学校怎么样呢?要是欺负你了,跟我说。阿嬷是在试探吗?阿嬷,你错啦,她要不找田雷麻烦就该烧高香了。何亮你真是不解风情啊。没啦,阿嬷。何安露出了浅浅一笑。原来刚才那个带着沉沉睡意的阿嬷也有狡黠的一面呢,呵呵。阿嬷让我想起了我自己的阿嬷。记忆中的阿嬷似乎模糊,可明明是再清晰不过的——又怎能不是模糊的呢,我认识她的时候她都花甲之年了。她只存在于我的孩童时代,紧跟着它,却在我即将步入少年时代时就这样轻易地掉了队。那时的阿嬷真是会漫谈啊,遇上一个熟人,没有地点限制,只要一处空闲之地,不用坐,站着就能聊上个把小时。阿嬷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话呢!有次跟着她明明是要去关帝庙,刚出门,路上遇上邻里,因为一把白菜的价格,两人愣生生地站着掰扯,忘乎所以,把整个温陵城的菜市价格、品相、产地、品种,统统拉出来比价了番。“阿嬷,走啦。”阿嬷还不高兴了,“妖秀,等下啦。”呵呵。阿嬷,不会啦,你看你头发还扎得那么好呢。阿嬷年轻时肯定很漂亮。阿嬷咯咯笑了起来,妖秀,老啦。阿公也笑了,他们跟着呵呵笑了。阿公跟阿公根本没有相像的地方。是否是因为以前的阿公呢?面对着眼前的这位阿公,我总是不敢轻易下判定,悬而未决;这个阿公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看到田雷从厨房走过来,又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得出发了。阿公,一起去洪濑走走吧。阿嬷,田雷,我又向着其余人看去,你们呢?阿公回头看向坐在旁边的我,还要去洪濑啊。是啊,来了就去走走嘛。阿公一起去啊,开车也就一会。不啦,不啦,你们去了。阿嬷说道。洪濑在哪里呢?我循着声音,看向坐在与何安隔着一张置物桌的何亮,在武荣上头,离我们现在也就十来公里吧。我又看向阿公,阿公,去啦。阿公有些心动了。你们呢?可以啊。我看向田沅,又再次睃巡向其他几人。太累了,不去了。不了……。田雷?你们去啦,我得留下来啊。也对,那阿公、田沅,我们走啦。我站了起来。
“我换双鞋。”
阿公说着起身走了开。别太晚回来啊,还得准备呢。放心啦,五点前肯定能回来。我的目光从单聿看向何安她们,走吧,我带你们去摘杨桃。多摘些啊,我给你们带好吃的回来。单聿戏谑说道;看到了走过来的阿公,扭头看向田沅,走吧;一个迈开步伐。他俩走在了前头。一言为定啊。何安说道。不能画虎兰哦。单聿又驻足看向魏伊,这是真的!有一次啊,我跟郑杰经过一家活禽店,看到了门口笼子里的一只鹅,郑杰这时指着它兴奋说道,“好大的一只鸭子啊!”这可把我们都给逗笑了。赶紧走了,话真多啊你。单聿转身看向郑杰,要虚心接受批评;转身走向前去,走过门槛,隐没在了墙壁之后。
他们都跟着田雷去了,现在只有我跟阿嬷俩人。“何亮你不去吗?”对摘杨桃这样的提议真心是提不起劲来啊。更何况呢,跟阿嬷聊聊天,说不定还能获取些素材呢——当时怎么想得这么简单——难道这不应该是件简单的事吗?怎么就没想到啊!我们存在着语言障碍,聊起天来也就费劲了。我的半桶水闽南语,那个说着的语调、那半吞半吐的话语,连我自己都感到诧异了,太蹩脚了。比起何安和张扬,简直又是两个级别了。“阿嬷,你高寿呢?”阿嬷好像没听懂。“几岁?”这问得也太不礼貌了。“多大是吧?八十七咯。”反倒还得阿嬷自问自答了。“你们晚上住吗?”没听明白。“要回去吗?”听明白了,“住下啊。”阿嬷这时担心了起来,“没那么床啊。”没床吗?“不是啦阿嬷,我们去水库露营。”阿嬷好像没听懂,该怎么表达呢?“啊,就是……”我停顿了下来,要怎么说呢?哦,“睡在水库那边。”阿嬷更不解了,“水库那怎么睡啊?”真是哭笑不得,呵呵,“阿嬷我们有带帐篷啦,帐篷,呃……”帐篷闽南话怎么说呢?我不由又是一笑。我的这一笑本是为了缓解尴尬气氛,却反倒变得更加难堪了。我们一阵沉默。
“阿嬷,就是——”
“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
我顺着阿嬷的目光看向门口,这时,听到了一阵丁零当啷的声音,人还没看到,声音先传了来,什么啊?阿嬷起身走向了门槛,吃饭了吗?在同学家吃了。不是去你舅家了吗?这自行车是谁的啊?我吃完饭就先走了,二舅家的。是田雷妹妹吧。我走向阿嬷,看向她。她这时从车筐里拿着什么,一个抬头看过来;她那目光仿佛一个守护者,保护着什么,显得深不可测,其间又会迸射出一丝丝不易察觉的光。一个印记在我脑海里瞬间闪现——又隐了去——像……也许是个错觉呢?她看向阿嬷,阿嬷他是?我是你哥同学,你好。你好。我哥回来啦。是啊,带着他们去摘杨桃了。还有其他人啊?好几个呢。她走了过来,手里似乎提着几本书,夹带着什么其他东西,表情从刚才的凝重转为自然,语气却还是显得急躁,下次绝对不跟我爸妈一起出门了。阿嬷这时走了进去,看向又不见人影只闻其声的大厅右侧的一间房门,你外婆怎么样了?今天看上去好多了。嗳,老了就不中用了。阿嬷这时一个回过头看向我,少年啊,别站着,坐,自己泡茶啊。没关系啦。这句闽南语说得挺标准嘛。我走了进去,坐在了茶几旁,也只是坐着;我坐在了茶几旁的沙发上,眼睛看向那扇虚无缥缈之门。你似乎在等待什么——破晓,仿佛黎明前的那片灰蒙蒙,静谧之中潜藏着风起云涌的预告。预兆什么呢?她是那块料吗?有些人天生就是受到缪斯的垂青,嫉妒不来。自己是看不到自己的天赋的。坯子固然重要,打磨才能使它焕发出耀眼的光芒。
走进果园,我的眼前所见是一派欣欣向荣的自然景象,我即赞叹于自然的这双巧手,又产生了一种不合时宜的惋惜和感慨。我们在田雷的指引下,即便是靠近路边的几棵果实累累,唾手可得,好多已然是成熟,我们还是继续走进果园,走向田雷说的甜杨桃。我们来到一棵位于一道坡面下方的树下,我们纷纷抬头看去。我看着树上的果实心里不由一阵欣喜,跃跃欲试,要爬上去才摘得到;我说完随之便行动了。好些年没攀爬过树了,真有些担心自己会出糗。他们刚是说什么呢?一是说什么呢?“小心啊”还有什么呢?我迫不及待就近摘了个,个头不小但青青的,真像田雷说的这样也能吃吗?我稍微一擦,咬上一口,随之感到的是一种混合的滋味,甜中带着一股微微青涩;我回味着青春的滋味,不由一个低头看去,目光急切寻找着那个确信。
她终于走出了房间,走了过来。阿嬷这时从厨房走出来,手里拿着一袋什么。你怎么没跟他们一起去呢?她边说边拿起水壶晃了晃,走向厨房,阿嬷你拿着什么?柿饼啦,刚才怎么就忘了。阿嬷把袋子放在了茶几旁,打开了来,不要客气啊,自己拿。没事啦,阿嬷,我自己来。这时的感觉并不是尴尬,有些无所适从。她走了回来,把水壶放在底座上,按下烧水键,坐在茶几旁的凳子上。试试,挺好吃的呢。没事啦,自己来。笑得有些勉强,并不是不自然。阿嬷坐回了位置上。对了,帐篷闽南话怎么说呢?帐篷?我想想。她这时抿着嘴笑,一时说不出来啊。她边说边把茶杯收拢在一旁,只剩下茶碗旁三个。怎么称呼你呢?何亮。田雨。
“雷雨,寓意深刻啊。”
“曹禺的《雷雨》?”
“也许还不止于此。”
一旁水壶里烧的水开了,一片沸腾,我不等她起身先挪了下身子,拿起。你放在桌上吧,我来。也许你将来会是一场及时雨呢!我爸给我们取名字才没想那么多呢,名字就是要简单、顺口,我肯定。眼前的这个女生还沉浸在刚才的对话里呢。我祖父肯定也是,以前还因为这个名字时常被同龄人取笑呢。她拿起水壶冲了遍杯子,把茶碗里的茶叶倒掉,倒入一泡新茶,冲入开水。她这时突然转身看向阿嬷,带着一个笑脸转回来,轻声地说,阿嬷在瞌睡了;拿起茶壶往茶杯里倒茶。我顺着她的所指看去,又看向她小声说道,你该倒入这个,指了指一旁的分杯,我看田沅刚才就是这样子做的。她忍住声呵呵笑了,田沅也来了啊,好吧,我知道了;拿起一杯茶到你跟前的桌上。阿嬷昨晚该是没睡好。
风渐渐变得明显了,摇晃着枝叶,地上的光斑也开始激烈晃动起来。身处其间,感觉异乎寻常,就像是在一个完全迥异的世界里般。魏伊不时抬头凝望向树上,说不上她是在配合着郑杰,还是就是在注视着他。她甚至于把外套脱下,让我帮着张开,接着郑杰从树上扔下来的果实,一副其乐融融的样子,不免让人感到羡慕,又觉得他们真是挺幼稚的。田雷和张扬他们怎么还不过来呢?“那边有棵柿子树,你们谁要一起去看看呢?”他那会似乎注视了你一会。也许他是有话要说。又不像是。那会是什么意思呢?还是在暗示着希望你一起去呢?你这时不禁感到悸动,裹挟着喜悦,又自带失落。是吗?安安,你抓着这个衣角就好。魏伊说着又向上看去,阿杰,等会啊。吃不完了啦,你看地上的。啊,真的吗?你不由被她这样一说转而莞尔一笑,好啦,服了你了。来吧。阿杰,可以了。在靠左点。我抬头看向他,扔下来吧,接得住。语言这时是最好的舒缓,至少有效缓和了那股焦躁的心情,即便只是暂时的——如果此刻是你和田雷呢,你还会觉得幼稚吗?还是……怎么还不回来呢!
她又往茶碗里添入开水,盖上,这么说你跟我哥是不同系咯;拿起茶碗将茶水倒入分杯。你该放上茶漏啊,你差点就这样说出来。跟田雷认识两年多了,他是我的下铺。同一宿舍不是都一个系的吗?也许是我们几个比较特别呢。好特别啊,她这时的表情夸张,并不显得矫揉造作。她往我杯子里添上茶,又往自己杯里倒上。不知为何,你让我突然想起了现代戏剧之父易卜生。现在每天除了睡觉、上课、作业,也就这样的放假能有点自己的时间。我笑了笑,听你哥说起过,高三了吧?是啊,所以……这个世界终究太大了,我却太渺小。我突然想起一件轶事,我再次笑了笑,看向她。鲁迅看过易卜生的《玩偶之家》后,曾经撰文评论了剧中女主人公的命运,他认为娜拉最终不是走向堕落,就是重新回归家庭。你瞧,就连鲁迅这样的作家都受到当时目光的局限,不是吗?她显得略有所思,注视着茶碗,神情却并不显示出一点的忸怩。她这时的神情跟田雷太相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