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不是耶和华么?
是,但不全是。
中国的上帝并非随基督东渡而来,他不仅是纯正的中华文化的原生概念,而且年代极为悠久。
不论儒家还是道家,都有上帝,四书五经,上帝一以贯之。
现在我们所说的上帝一般都是基督教的概念,其实那是明朝未年时西方传教士利玛窦来到中国且得以进入宫庭,他为了传播天主教而将耶和华(YHWH)之名翻译为天主、上帝、天帝,之所以要这么嫁接,是因为上帝的概念为中国人所熟知,而且中国的上帝与全知全能的天主有相通之处。
与此类似,圣母(皇太后)、圣经(儒家经典)等概念其实也都是中国原生的,而仅仅四百多年后的今天,俨然已经成了基督的专用名词了。
再比如公侯伯子男的爵位等级,很多人以为这是译自欧洲,实际上同样是中国原生的概念,至迟在周朝已经有这样的五等爵位,受封的爵位世袭罔替,受封的地方则称为国,我们所谓的封建制度,其实就是这个“封土地建诸侯”。
秦始皇统一中国后不行分封而置郡县,形成中央集权,所谓封建社会,早就在两千多年前被秦始皇推翻了。
一
按《尚书》所说,虞舜的时候已经拜服于上帝:
舜让于德,弗嗣。正月上日,受终于文祖。在璇玑玉衡,以齐七政。肆类于上帝,禋于六宗,望于山川,遍于群神。(《虞书·舜典》)
七政,即日月及金木水火土五星。肆类,指祭天之礼。
璇玑玉衡,所指不明,历来争议颇多,一般认为指北极星及北斗,另有一说指浑天仪。
现在知道的浑天仪是汉代张衡发明的,但《隋书》《太平御览》等有认为是颛顼或尧时的天官羲和所造。
天文仪器之说也有合理性,即便不是张衡的那个浑天仪,也是与之类似的观天测日的仪器,或说是浑天仪的前身,而且很可能是用玉做的。
获诺奖的李政道先生赞同天文仪器之说,认为上古时期的古人已经能够用璇玑这种仪器将正极(北极星)的角位精确到0.012度(《物理学的挑战》)。
李政道先生还推测,地轴所指向的北极星因地轴偏移有一个25000年的旋转周期(即不同时期的北极星不是同一颗星,一说26000年),而商朝时期正北极的位置没有星,再往前到公元前2700年则有一颗右枢星(现代称天龙座α星)正好在北极的位置,也许那就是中国文化的起始年代。
同样是《尚书》的记载,商朝时也有上帝。
惟上帝不常,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商书·伊训》)
这里的上帝是有自我意志和道德倾向的,可以为人间降百祥或百殃,或奖赏或惩罚。
虽然《尚书》的真伪及成书年代很有疑问,所以虞舜时是否有上帝不好说,但商朝时有上帝概念是没有问题的,因为《诗经》里也有。
帝命不违,至于汤齐。汤降不迟,圣敬日跻。昭假迟迟,上帝是祗,帝命式于九围。(《商颂·长发》)
此外,殷商时期的甲骨卜辞中也有上帝,如“上帝……降……旱、唯五鼓……上帝若王……有佑”等(《甲骨文合集》)。
二
西方的上帝创生一切并能够给信奉的子民以救赎和赐福,而中国的上帝其实只属于特定阶层,与普通百姓基本无关。
如《周礼·春官》载,对上帝、日月星辰等要以不同等级规格的仪式进行祭祀,祭祀上帝的仪式叫做禋祀。
以吉礼事邦国之鬼神示,以禋祀祀昊天上帝,以实柴祀日月星辰,以槱祀司中、司命、飌师、雨师,以血祭祭社稷、五祀、五岳,以貍沈祭山林川泽,以疈辜祭四方百物。
这种祭祀可不是谁都有资格举行的,如《说苑》所载:
天子祠上帝,公侯祠百神,自卿以下不过其族。
上帝只能由天子进行祭祀,诸侯及卿、大夫、士等都不能僭越,普通百姓就更不用说了,也就能拜拜自己家的列祖列宗。
所谓天子,就是天之子,上帝之子,换句话说,上帝就是天,如东汉郑玄所说:上帝者,天之别名也。
因为上帝为天子所垄断,天子代表的则是世俗权力,而中国历史上的天子(天子之称出于周代,本文指夏商周三代)或秦以后的皇帝基本都是父死子继或是兄终弟及,所以,天、上帝、天子、天子的祖宗等等概念往往是同义的,即便分开说,其内涵也多有混合。
天命所归,往往也就成了王权合法性的终极来源。
如商汤伐夏桀,其理由就是“有夏多罪,天命殛之”,不是我要灭夏,是天要灭夏,是上帝的旨意;也不是我想要灭夏,是因为上帝选中了我来干这件事,上帝选了我,我不敢不从啊。
(汤)王曰:“格尔众庶,悉听朕言,非台小子,敢行称乱!有夏多罪,天命殛之。今尔有众,汝曰:‘我后不恤我众,舍我穑事而割正夏?’予惟闻汝众言,夏氏有罪,予畏上帝,不敢不正……”(《尚书·商书·汤誓》)
PS:夏朝的天子称为后,商朝称帝,周朝称王。
小邦周灭了大邑商,周朝的合法性又从何而来呢?
与商汤灭夏一样,商纣王做恶太多,是天要灭商,我周文王要是不顺应天命灭了他,那我也会有和他一样的罪啊。
商罪贯盈,天命诛之。予弗顺天,厥罪惟钧。予小子夙夜祗惧,受命文考,类于上帝,宜于冢土,以尔有众,厎天之罚。天矜于民,民之所欲,天必从之(《尚书·周书·泰誓上》)。
周邦虽小却灭了大邑商,为什么能成功呢?因为上帝看着我们,他实在看不下去商纣的无道,所以选中了我们偏处西边歧山之下的小邦周啊,上帝觉得我们地盘太小了,所以我们成功了啊。如《诗经》里有一首《文王之什·皇矣》就是说这个理儿的:
皇矣上帝,临下有赫。
监观四方,求民之莫。
维此二国(指夏商),其政不获。
维彼四国,爰究爰度。
上帝耆之,憎其式廓。
乃眷西顾,此维与宅。
三
因为政治的原因,上帝、天、天子等捆绑一体,天子及天子的祖宗们甚至也会被神化后上升为上帝或是上帝的化身。
如《史记·封禅书》所载:
周公既相成王,郊祀后稷以配天,宗祀文王於明堂以配上帝。
这么一来,貌似儒家的上帝就是专为皇权服务的,但事实上,那不过是天子皇帝们的一厢情愿罢了,或者说那是被皇权驯化和异化后的所谓儒家而已。
儒家的上帝,其实是真理的代名词。
如孔子所说:“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论语·泰伯第八》)
有道的天子当然是得天命得上帝眷顾的,但世间也会有无道的天子,遇到这种无道之君,还是别出来混了。这话的潜台词就是,所谓天命并不会因为天子之名而自然显现,所谓上帝其实也并非天子所能自然垄断。
当然,孔子说得比较含蓄,孟子说的就很犀利了。
孟子告齐宣王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你以为有天命了不起啊,你以为有上帝罩着就为所欲为啊,不干人事儿的君王,就如寇仇一般,是仇人,是强盗。
对于这种寇仇一般的君王,难道不应该拔刀相向得而诛之么?这才是替天行道呢。从这种逻辑来看,天命与上帝,绝不会为皇权所垄断。
不仅如此,在孟子看来,天子并非万民之上的上帝一般的存在,“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当年朱元璋得了天下,有时间补补文化课,读《孟子》就越读越火大,甚至一度下令取消孟子作为亚圣配享孔庙的资格。
到荀子的时候,他所说的天和上帝已经完全与所谓天子没关系,“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
荀子所说的天行有常,和老子所说的道基本一回事,这个上帝是没有情感色彩的,抽离于万物之外,人只能顺应而不能求得格外的恩宠,“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道无亲,常与善人”,天是天,上帝是上帝,天子与天和上帝之间并没有什么特殊关系。
到宋朝的时候,理学兴起,程颐和朱熹把天和上帝解释为元气和理,此时的上帝,可以说已经完全是道家的道了。
四
中国的上帝,还指天极神,居于北极星或就是北极星的人格化。如《史记·五帝本纪》郑玄注:“昊天上帝谓天皇大帝,北辰之星。”
昊天上帝再加上东南西北中五方上帝(东方青帝、南方赤帝、西方白帝、北方黑帝、中间是黄帝),郑玄提出有六个上帝。
当年刘邦在芒砀山斩蛇起义,就号称他是赤帝之子,所斩的蛇是白帝之子,可见五方上帝的说法那时已经深入人心。
不过,等刘邦灭了项羽,他又不提当年斩蛇时说的赤帝之子了。
二年,东击项籍而还入关,问:“故秦时上帝祠何帝也?”对曰:“四帝,有白、青、黄、赤帝之祠。”高祖曰:“吾闻天有五帝,而有四,何也?”莫知其说。於是高祖曰:“吾知之矣,乃待我而具五也。”乃立黑帝祠,命曰北畤。
瞧瞧,传了那么多年的五帝原来就等着他来填空呢,大汉威武,高祖霸气。
在刘邦这里,当赤帝还是当黑帝,好像没上帝啥事,全看自己心情。臣子们的马屁拍得也是心领神会颇合上意,读来让人无语。
孔子说“畏天命”、“获罪于天,无所祷也”,他所在的春秋时期不断坐大的诸侯们好像已经无所畏,到两百多年后的刘邦就更看不出有何可畏了。
冯友兰先生在《中国哲学史》中对天的定义做过梳理。
在中国文字中,所谓天有五义:
曰物质之天,即与地相对之天。
曰主宰之天,即所谓皇天上帝,有人格的天、帝。
曰运命之天,乃指人生中吾人所无奈何者,如孟子所谓‘若夫成功则天也’之天是也。
曰自然之天,乃指自然之运行,如《荀子·天论篇》所说之天是也。
曰义理之天,乃谓宇宙之最高原理,如《中庸》所说‘天命之谓性’之天是也。
《诗》、《书》、《左传》、《国语》中所谓之天,除指物质之天外,似皆指主宰之天。《论语》中孔子所说之天,亦皆主宰之天也。
有所主宰所以有所畏,而被皇权左右的上帝已成任其摆布的玩偶,若真有上帝,反倒应该是上帝有所畏吧。
到了近代,所谓敬畏之心就了不可见更加难寻。
当然了,百姓无所畏本不足怪,因为这上帝之说历来都是皇家专利,与草民们并没什么关系。
对于君权天授的皇家一脉来说,上帝给予其合法性,同时因儒生文官集团对天命的解释而受到一定的约束,虽然天子门生的身份注定了多数儒生是不可能逆龙鳞的,但架不住千年积习的舆论汹汹以及总还有一些气节犹存的儒生叨逼叨,其对王权的约束,定量分析的效果成疑,可也不能说完全无效。
朱元璋对孟子很不爽,但最终还是把孟子的牌位请回了孔庙。
当然了,儒家所期望的最佳状态是内圣外王,治国平天下的前提是修身齐家,施仁政,行王道,以德治而配天命,历史证明这是不可能实现的理想。
至于所谓天命,某种意义上不过就是追认既成事实的必然性,就像大明王朝建立以后,很多人不承认前面的元朝,而朱元璋却极力认可,“自宋祚倾移,元以北狄入主中国,四海内外罔不臣服。此岂人力,实乃天授。”
道理很简单,元朝曾经君临天下是事实,朱家天下现在也是事实,难道这不都是天命吗?
用我们的现代语言来说,那是历史的必然,那是人民的选择。
只是那个可怜的上帝,已经从面目模糊彻底地被虚空粉碎了。
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因为人定胜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