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当今荧屏大行其道的神话构想和动人传说勾的好奇心大发,于是捧了《山海经全译》(2016袁珂先生译注版),尝试辨认这虚幻背后的真容。然而各路帝王神仙出处极多,脉络复杂,时间难究,想理出个所以然来也是徒劳,索性放弃,安安心心把自己丢进书中描绘的混沌天地。
在《山海经》里光怪陆离的神州大地,古人像历劫一样,翻山越岭,从一个山头到另一个山头,山河经络随着他们的脚印渐次展开。山中隐匿各处小国命名标志,“以貌取人”如三首国、贯胸国;怪异如“人面鱼神”的互人国,“其民皆卵生”的卵民国;熟悉如《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的青丘、昆仑虚,《青云志》的空桑山,《花千骨》里的长留。山海之内,视力所及四海八荒皆奇珍异兽:所生茎叶为珍珠的三株树;号称“凡其所欲,其味尽存”的凤鸟卵和甘露;好骂人的狒狒“山膏”,叫声像小孩的吃人怪物。而自然所长诸物,不论花石草木、飞禽走兽,都能从它身上找到点用途,有不可思议如食之不迷路、不饥饿的奇功妙效,也有治愈如现代人一般无二的消化不良、失眠、长皱纹和痔疮。
印象深刻的还有古人着实诡异的造型能力。魑魅魍魉横冲直撞,各路牛鬼蛇神皆借助已熟识的物种来描绘,虽为当时认知水平所限,却别有滋味,引人无限遐想。有人尝试以今之物种来对照,反而没了灵性。“女娲之肠...横道而处”意为“一坨肠子一样的神横淌在路面上”,这画面实在让人不敢想象;“女丑有大蟹”即“神女丑尸找了一只大螃蟹当坐骑”:骑着只张牙舞爪的螃蟹雄赳赳气昂昂的滑稽神仙,古人的幽默感当真举世无双;有怪物“反踵,见人笑亦笑,唇蔽其面”,是种脚掌翻转而生,笑起来嘴唇把脸都遮住的怪家伙;如今象征爱情的比翼鸟,却是单翅单眼,还有个不怎么浪漫的名字“蛮蛮”;还有其他生物如半边身体的一臂民、没有骨头的人和居住在一道门之间的异形……似乎大自然成全了古人全部的乐趣。
书中描绘的百态未定、万物最嚣张繁盛的时期,只比爱德华·蒙克画里的世界更诡异扭曲。那些故事里有精怪难以理解,有荒诞难以接受,却又因其强烈的虚构色彩,读起来津津有味却不会怀有悖于人道主义精神的不良情绪。叙述上大胆奔放,毫不忌讳,看不出丝毫的遮羞偏袒。这部广为流传的奇幻九州志是最精彩的魔幻巨制蓝本,在我们心里埋下一颗渴望魔幻的种子,保存着对上古时期的诸多怀想。《山海经》诞生后不断发展,依旧在千年之后的今天产生回响。袁珂先生在注释中将不同出处一一作比,现出神话留在我们身上的痕迹。读《山海经全译》,从观察视角到语言文字,其展现出的世界无不令人称奇,叫人生出一探究竟的欲望。书中的奇名怪物,虽没多少是我这个古文渣读的出的,却也觉得莫名的熟悉,植物名如桃枝、蓇蓉、杜衡、藷藇、秦椒、亹冬、扶桑、薰华草,动听的字眼在唇齿相撞间的韵律,是华夏民族都能体味的熟悉。语言学理论中有认为语言使用决定思维方式,如此足见起出这些名字的雅人清致。
阅读的过程里不自觉的对古人抱有探寻的态度,尽力撇开“未开化”的傲慢和偏见,他们天然地懂得与自然相处。《山海经》记录的古灵精怪里还透着一股朴拙,对自然神圣的信仰。那种对周遭世界纯粹而好奇的打量近乎孩童,没有经验可遵循,没有先例可借鉴,没有惯性要打破,依靠最原始的知觉感知身处的世界。一切都是全新的,自由自在做世界的探索者,那形态各异、千奇百怪的解读背后是难能可贵的真诚和好奇。世界在他们的眼里完全不同,今人看来觉得痴狂,却是这恣意妄为的想象给了我们美的另一种模样,奇形怪状却异彩纷呈。古人用至高无上的想象力创造出如万花筒中五彩斑斓的世界,真真假假不重要,除去自然社会科学的研究需要,于普通人而言,它撕开了一道裂隙,那是每个脑袋里都幻想过的世界,任由我们的想象发挥润色,真实与否都无关紧要。
与祖先们相比,一定程度上我们是懒惰且麻木的。我们的世界由成体系的天文地理医学科技支撑,接纳了前人搭建好的框架,怀揣着“世界便是这个样子”的自以为是。或许,与不愿承认自己的无知相比,大概这样是构建自我与世界关系最轻松的方式。崇尚科技的时代,我们仍然身处困境,绝非所向披靡、无所不能。只是较之古人,少了一种“苦中作乐”的豁达。自然灾祸从未消弭,古人却说有神“司日月之长短”,有神“行日月星辰之行次”,有神“视为昼,瞑为夜,吹为冬,呼为夏,不饮,不食,不息,息为风,身长千里”,“曀鸣生岁十有二”,还有回不去的怨念应龙和送不走的傲娇旱女……这些浪漫恢弘、天马行空的想象在上古时期先人与混沌世界艰苦卓绝的漫长斗争里口耳相传,让人觉得可爱,也可歌、可敬。
鲁迅先生说:“昔之初民,见天地万物,变异不常,其诸现象,又出于人力所能以上,则自造众说以解释之。凡所解释,今谓之神话。”这便是胡编乱造和美好神话之间的差距。即使不如好莱坞科幻大片一般情节丰富,无法再现的创世神话却是我们在遥远到没有确切记载的时代里最贴近亦真亦幻为数不多的见证,只因这份独一无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