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来吃得不讲究,买食物时,鲜少为了解馋,多是为了果腹。不过,馋是人的天性,我也不例外。我想念很多远去的味道。至于是因为美味才远去了,还是正因为远,才令人感到美味,我也分不清。
我印象里面最好吃的东西叫“大雁馍”。它虽然也叫大雁馍,但是与如今市面上的完全不一样。那时候有走家串户的小贩,专门卖这个。爷爷告诉我,这个馍只有家庭中最德高望重的长辈才能吃得。但是为了给小孩子解馋,也有老人会撕一块给孩子。我就是这样尝了一块。有丝丝入扣的醇香,还有淡淡的酒味在舌尖晕染开来。在之后的十几年,我几次重返丁园,想要重温记忆里的味道,但一直未能如愿。
我离开村庄太久了,久到我忘了自己吃的那种植物叫什么名字。我记得那个味道,有微微的甜。幼儿园下课以后,我会和伙伴一路打闹着跳回家去。这一路上有各种有趣的东西。有一种很简单的植物,没有花,只有茎,而且只露出小指一般长的一段,不易揪出来。那时候我还没有近视,眼睛清澈地像野兽,可以在一片土地中迅速探到这种植物。然后揪几段出来,拔去皮,满意地放嘴里面咬。汁液不多,但是在吃不到糖的日子,有这点甜,已经令人心满意足了。多年以后,我再回乡的时候,已经分不清哪里是食物,哪里是杂草了。
我喜欢吃一种虫子。我忘了它的名字。只记得下雨的日子,父亲带着我,打着手电筒去找它的巢穴。那是路面上直径一厘米左右的孔。当然,那不是城里的柏油路,而是乡下常见的泥土路。顺着孔,可以找到它。它软软的,凉凉的,毫无反抗之力。洗净之后,用麻油翻炒,香味儿就从灶屋里漫出去。等不及端到堂屋里,我垫着脚,攀在灶台上把虫子们都填到嘴里。有一种野果子,方言发音为“酸不溜”。说是酸,其实熟透的是甜的。我不记得熟透的果子是绿色的还是黄色的,只记得一枚一枚的,还没有玻璃球大。它长在田里。每次父亲干完活回来,总是从裤兜里抓出一把给我。我记得有一次下雨,院子里晒了粮食,只有我一个人在家。我早早地爬到床上看电视。父亲从田里回来,训斥我,为什么没有收进屋里去?我低着头,没有说话。父亲把兜里塞的满满的“酸不溜”扔在庭院里,拖着疲倦的身体去收粮食。我觉得鼻子酸酸的,忧伤极了。我不知道怎么表达歉意,怔怔地站着。邻家大我一岁的影姐姐看见了院子里的果子,一粒一粒拾起来,问我吃不吃。我看她一颗一颗地放到嘴里嚼。我别扭地转过头去。
记忆里,还有很多好吃的。东边大娘家种有一棵樱桃树。每次果子熟了,她就摘在一个小篮子里,一家一家串门,保管全丁园的孩子们都能尝尝鲜。村里麦垛里都有孩子们藏的杏子。青涩的杏子,躲到麦垛里,酝酿一段时间,就变成黄色的了。和一个面团,去有压面机的人家那里,压出圆柱形的面条。淋上一勺芝麻酱,配上豆芽和黄瓜丝。这就是格拉条了。夏天的时候,还可以摘新鲜的槐花一起拌,清新爽口。红薯切成片,晒到地里,可以保存很长时间,冬天的时候,拿出来掺了面粉煮粥。买几块豆腐放臭,淋几滴麻油,放点盐,用馒头蘸了吃。冬天菜少,臭豆腐是饭桌上最诱人的食物。
想起奶奶说过,六十年代闹饥荒的时候,树皮都被吃光。出门讨食的人,在树底下歇歇,也就歇过去了。奶奶不明白,她想不通,如今很多父母挖空了心思弄好吃的,但是正在减肥的儿女只吃一小勺饭。她看见满头白发的老人追在娃娃后面,哄着劝食。她常常诧异,精米细面还有人不屑一顾。如今想来,即使是那些美味的食物,也是为了果腹。几年后我到了城市,我的世界就是一个书桌,一个书架,一张床。我无数次从考试考砸的噩梦中醒来,在深夜抱着膝盖思考未来。我常常面对满桌的食物茫然失措,对饱餐一顿失去兴趣,觉得它浪费时间。
但是我是要说城市不如农村吗?不,我感激城市。童年的我是一个兽物,受了教育才变成人。在乡下,我想的是怎么把肚子填饱。在城市,我想的是怎么学到知识,怎样是善,怎样是恶。从关注物质到关注精神,这是一种进步。但是,农村的味道在消失,这令人不由感到悲哀。
我仍然想念熟悉的味道。我想念葬身于工业文明的“大雁馍”,想念没有经过流水线的水果,想念泥土里滚爬的虫子。也许有一天,社会再朝前发展,物质与精神可以兼得,繁华与平淡浑然一体。待那时,或许我能够重温幼时,那些熟悉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