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角楼”旧貌换新颜，“知梦堂”新瓶装旧酒
秦归日甫一抬头，便望见了那栋标志性的“老楼”。说是“老宅”，其实是修旧如旧，整个外观还保持着原来的八角形。从前，它就在这一带有个响亮的名字：八角楼。据说是比老堂主庄梦生还要上数三代的知梦堂主所建。那个堂主似乎还留过洋，一心想融通古今、纵贯中西，于梦中得见此等模样的大宅子，布局取自中国传统八卦图，外侧为八个一样的门厅，内侧则是八间一样的厢房。门厅及外墙却是混合着文艺复兴和巴洛克、洛可可式样的西洋古典建筑风格，三角门楣上卧着古希腊传说中的睡神修普诺斯和会唱催眠曲的赫尔墨斯。美妙的弧线和曲折沿着柯林斯式石柱顶部延伸，常青藤叶、藤蔓穿插填补着建筑各个角落细缝。粉黄色的墙面底色与石灰白廊柱相映成趣。这些都保留得非常完整。只是原来门上的“知梦堂”铭牌没有了，只有门牌号码。
进入之后，秦归日才发现，“老宅”只有外观保留了原先模样，内部完全变了样。
玄关处设了一个缠枝莲纹乌木透雕照影壁，顶上挂着只圆形白瓷底的老式挂钟；紧邻影壁的是一方路易十八式样的边桌，桌上置一只梅子青浅口水盂，里边养着两尾小金鱼，不时游动，水面平静时，恰好倒映出壁上的挂钟。主厅仍然是欧式的，门框上镶嵌有一块椭圆形铜板，四周镌刻着常青藤，当中空白处用老式花体字刻着：Dream's Garden（梦之园）。空间布局比原先宽敞明亮多了，陈设也很简洁，但每一件都非市面上常见，看来都经过了精心设计。地板是独特的淡褐黄与浅灰蓝交融之色，古朴典雅；落地窗窗帘外层是米色暗花的细麻布，里层则是杏色底上水彩手绘大百合花和蝴蝶图案的厚绒布。沙发、茶几和餐桌椅是弯曲成简单几何形状的彩色钢管架子上钉着只涂抹过水性漆的原木板条，磨光的边缘露出漂亮的天然花纹，木板上铺着厚实松软的乳白色羊毛垫子。餐桌几案上铺展着米色亚麻蕾丝桌布，上面置着银茶盘，里面陈列着整套英国Wedgwood古董茶具，钴蓝色底子上贴塑石膏白的古希腊神话故事人物组图，非常惹眼。对面的装饰壁炉上方悬挂一幅古董风俗画：背景是婆娑朦胧的森林随风摇摆，画面三分之二处蜿蜒着一条小溪，溪边依偎着一对羊倌打扮的年轻男女，女子羞涩地低头倾听，男子则侧过身在她耳边倾吐衷肠；他们身前徜徉着数只圆滚滚的白绵羊，悠闲地啃着青草，主人忙于谈情说爱，它们乐得片刻自由。
入门的右侧再现了原来的旋转楼梯，只是缩小了弧度，将木制换成了雕花的复古铸铁，楼梯台阶由彩绘的钢化玻璃铺就，与窗帘图案类似，也是百合与蝴蝶，显得通透轻盈，通往二层的大露台。天顶上开了个圆形的小天窗，以薄云石片代替玻璃，漏下柔和的天光，石头本身美丽的花纹也依稀可见。
秦归日不由赞叹：“真是太美了！没想到你呀，还是个设计师呢！”
庄知蝶一直在暗中观察她的反应，本来还担心她会怪他偷梁换柱，没想到她直接表示赞同，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挠挠头皮道：“其实也没什么，我先用三D模糊智能建筑设计软件建模，大部分构建都是专门的设计公司当场三D打印出来的，其他细节，还是定了传统手工制作，有质感嘛！你喜欢吗？”
“喜欢啊！太有创意啦！原来总觉得里面阴森森的，现在完全没有这种感觉了！”秦归日两眼放光，绽放笑容。庄知蝶自从接她回来，还是头一回见她开怀，不禁也来了兴致，一把拉住她的手，“走，带你看看其他地方，还有更有意思的呢！”
秦归日猝不及防，怀里的翠翠娇叫一声，哧溜一下蹿了下去，着地时打了个趔趄，她嗔道：“你呀！急什么？摔着它啦！”
庄知蝶自知鲁莽，连忙放手，打哈哈道：“没事，翠翠结实着呢！走吧！一会儿有的是时间跟它叙旧。”
秦归日跟着他从后门退出客厅，刚进入内庭，又吃了一惊。原来，整栋建筑真的只保留了外观，内部除了刚才的客厅，其他地方都像是经过改良的中式古典民居：八间梯形房间围绕组成一个闭合内庭，上头是可伸缩的玻璃天棚。房间外有半封闭的檐廊，廊柱采用仿古的原木，柱头上雕着莲花。中心仍然是原来的圆形钟池，即八卦图中央的太极：一半蓄满清水，水中种着水草和睡莲，刚刚浮出鸡心状的小小莲叶，数尾金鱼穿梭其中。“鱼眼”旱井处置一方玲珑太湖石，石上孔洞里垂着数株幽兰；另一半则为旱地，靠近阴极水池一边原先种的是一株老桃树，不幸在那次大火里一起被烧毁，如今错落种了排湘妃竹和几株芭蕉，青翠可爱，形成天然的影壁。透过枝叶间隙，觑见了背面日式的“枯山水”设置。细密的灰色小石子铺满地，几块深色礁石错落分布其间，围绕礁石的小石子，模拟水面的涟漪，荡漾起层层波纹，彼此互不干扰，井然有序。礁石上零星分布几棵兰草，显得沉静寂寥。对应处的“鱼眼”处为一眼浅沿水井，水面上折着数枝老莲。旁边一间房门前檐廊里摆着一张矮竹木茶几，一边散落着几个圆形蓝染布垫。
“你先在这里休息一下，我去备些茶点。”庄知蝶边说边转身离去。秦归日径自转入内，竟是个隐蔽的书房，竹帘低垂，红木长案上铺陈着洁白的宣纸，一方墨色螭龙镇纸压住一端，另一头自然垂落。纸上错落写满了行草诗句，旁边还散落着几卷未装裱的宣纸卷。她行至前，先看案上的，又将纸卷一一展开，仔细读来，心中一动：这孩子，竟未丢下自幼习得的书法，如今更见娴熟潇洒。只见纸上笔走游龙，行云流水般写着几首古体诗：
闲看山间月，静听石上泉
落英引绮梦，清风和凤箫
有心邀旸日，奈何祸星劫
碧落黄泉道，孑孑独孤行
归期遥遥身如寄，漂萍渺渺心似尘
断情断缘亦断肠，一朝飞雪染青丝
百转千回终不悔，异梦迷途伴君归
吟风弄月等闲事，何如相携共夕阳
掠水穿花，倚红偎翠，彩云为翼瑶为心
沐风饮露，辟尘染香，玲珑作面星作目
晓梦迷蝶，似是人间客，非是人间客
赤蔷应是真豪者，荆棘如铁火中炼
穷尽一身芳华妒，难唤箫郎顾回头
脉脉无情泪，殷殷赴离殇
再见阴阳池，不识故人面
“这是......”她轻轻吟诵，觉得其中似有所指，若有所思。
“哦，这是你回来前，我一连几夜梦见一个面目模糊的白发老者，反复跟我唠叨这些诗句，叨得我不得不记住了！就把它们记录下来。”庄知蝶见她望着这些诗句出神，解释道，“你也觉得这些诗暗合我们的身份吧？这也是我甚为困惑之处。走吧，茶点已备好。回头再讨论。”他引着秦归日走出书房。
再见每个房间粉白墙上开着的木制海棠形花窗，秦归日一时间竟有些“不知身在何处”之感，导师的理想—中西合璧，古今通衢，算是实现了吧！敞开的天棚吹入阵阵清风，掀起了她米色风衣的边角。以前，她也常常站在老宅花园钟池边，在春日的暖风中，闭起眼睛，品尝桃花的香甜......
秦归日独自抬头望着那一边怒放、一边落英的桃花，一阵哀伤袭上心头，脑子里涌出：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低头又见污泥浊水吞噬着落英，更为惆怅。
“小秦，你又一个人来赏花啊？”庄梦生一身素衫，从宅子里翩然而至。他形容清癯，长衫在他身上成了袍子，在春风里烈烈翻飞。秦归日没有回头，她怕脸上未干的泪水让导师看见，勉强用沙哑的声音回应：“老师，您说，这桃花年年这样开，它不寂寞吗？”
庄梦生没回答，干瘦的脸上沟壑纵横，表情深沉复杂，他摇摇头，秦归日感觉到了他轻轻的叹息。良久，他才缓缓道：“小秦，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是为师对不住你，难为你了……”一阵猛烈的咳嗽声突然打断了他的话，秦归日顾不得擦去泪痕，连忙转身扶住他，帮他拍背，“老师，外面风大，您不能着凉啊！快进屋吧！”庄梦生脸咳得通红，却摆摆手道：“这桃花虽好，却也是过眼烟云，不可过于沉迷其间，中了它的'摩耶幻境'。这世上的因缘，永远变幻莫测。祸兮福所依，福兮祸所伏，知梦者，方得悟。星临也好，知蝶也好，还有唐关月、走了的付殷离，他们都不曾勘悟。你啊！太重情义，苦了自己。你要离开，也好。离得远些，久些，能看得清楚透彻。虽然为师心里不希望你走......”
“老师，您的心意我明白，知蝶他们我也能理解，可就像几乎所有人都控制不了梦一样，我有时也管不住我的心啊！”她终于忍不住，捂住脸大哭起来，任由泪水横流。
庄梦生轻轻将她揽入怀中，轻拍她的肩头，“哭吧！你总压抑自己，克制自己，作为一个梦术师，你做得很好；可你也是一个人，一个女人。人都有感情，非机械的理智能完全统御，这就是为人之道，也是为人之苦啊！虽然这方面我没什么资格为人师表。”庄梦生任由她在他怀里痛哭，好像迷途的羔羊，他这只衰弱的老羊正极力维护着，不让错综汹涌的风暴吞噬她。等她渐渐平静下来，他从口袋里摸出数枚深褐色老莲子，塞入她手中，说道：“你一直爱看桃花，这没什么不好，可若有机会，也看看其他花吧！这是千年古莲子，乃我机缘偶得，你伺机将它投入水塘中，幸许能得见千年光华呢！”秦归日哽咽着点点头，攥紧了莲子，只见它们的外壳黑亮似铁，沉甸甸的。她这才觉得不好意思，慌忙抽身，像做错事的孩子不敢抬头，嗫嚅着：“我走后，您要保重身体啊！您......”
“放心吧！我身为'大梦师'，知梦堂主，我了解自己的身体。何况生老病死，本就自然。你是为师得意弟子，不必为此纠结，去吧！”
秦归日仿佛又看见导师的背影，蹒跚着没入阴影之中……她将手插进口袋，无意间摸到底部的古莲子，忽然觉得也许这就是那个机缘。是该看看不同的花了！她悄悄放慢脚步，等前面的庄知蝶转入厅堂时，将莲子悉数投入钟池内。坚硬似铁石的古莲子悄没声息地沉下，留下数个相互交叠的涟漪。
刚刚松了口气，身后便传来陌生的少女声：“你是谁啊？”
秦归日吓了一跳，倏然转身，只见一个中等身高，穿着一身粉白相间休闲针织套装的微胖女孩站在客厅后门口，正瞪着一双大眼睛，狐疑地盯着她呢！显然把她当作了不速之客。“我，我是......”不知怎地，秦归日竟一时不知该如何说明自己的身份。
“半秋，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秦归日秦姐呀！”庄知蝶笑着走过来，手里捧着一个大茶盘，“秦姐，这是咱们'梦之园'公司的特别派遣专员陈半秋，小陈。”
两人面面相觑，一个吃惊于对方的身份，一个惊讶于对方的职位。各自在心里嘀咕：“这个庄知蝶，搞什么呢？老大不小的人了，行事还那么无厘头！”
“好了，都进来吧！现在坐外边凉。”
两人礼貌地互相点个头，算是打了招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