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三张的生命中,我曾生过一场不大不小的病。
01
说它小,因为无论从技术难度还是经济压力上来说,它都不能称之为大病,而且除了睡眠有问题,能吃能动,病好之后我还长了整整十斤;说它大,是因为它长在脸上,我无法见人,行动自如却不能自如,又由于在脸上,医生不敢给我用激素类的药物,只能保守地输液和调节肝功能,其间又出现病情反复,与免疫力相关的疾病,无法预知其何时痊愈,从生病到重建对生活的信心,我前后总共花了近半年,其中光养病就三个月(住院近40天和家中休养近两月)。
有时我会想,如果是在我年少时生这个病,年轻的心愈合能力最强,一定会用少年的懵懂快乐和健忘自动忽略掉,就如夏日窗台上的一抹水渍,太阳一晒,只留下淡淡的痕迹;如果是在我年迈的时候生这个病,我会认命,年迈的身体如果长年使用的机器,总需要修修补补。但是,它出现在了我二十多岁的年纪里,一个知道了痛但是又不够睿智,并且不服输的年龄,病情又犹如钝刀绞布——撕扯,持续,漫长,隐秘。
02
这是一场由过敏引起的湿疹,并引发免疫系统出现问题的皮肤病,面部90%以上都不是完好的,脸上结成厚厚的痂,睁眼张嘴对我来说都有些困难,我困在医院的病床上,遵循着医生的叮嘱各种忌口,出门即使口罩墨镜全副武装,仍会被人盯着看,路人避之不及的眼神也深深伤害着我,我白天完全不敢出门,只有夜幕降临时,我才会在医院的操场上一圈又一圈转,以排解心中的苦闷。因为皮肤的瘙痒,我无法入睡,好不容易睡着了,夜半三更的时候,我还会被皮肤的瘙痒痒醒,有时用手一揉,恨不得把脸都揉碎。手贱的我总忍不住要去挠,然后皮肤各种增厚并脱落,床上留下我零零碎碎的皮肤组织。这病最严重的时候是在夏天,不能热着,我每天呆在空调房里,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转移注意力,可是医院没wifi,瘙痒又让我无法集中精神去看书,思考人生?No,选择性知觉的我仍记得当时看的一出新闻,一个外国小孩因患皮肤瘙痒跟她妈妈说:“妈妈,活着好辛苦,让我去死吧!”
我是一个性格急躁的、喜欢规划生活的人。在生这场病之前,我刚辞掉工作,正风风火火地准备着跟我姐去另一个地方开始我的新生活,突然而至的疾病彻底打乱了我的生活节奏,而且,连医生也不能告诉我那天我的脸可以痊愈。我在想,如果我脾气没那么急躁,或者是个闲散惯了的人,是不是这病带来的痛苦都不会这么多?也许正是因为我不是这样的人,上天才让我生这场病。
与身体的折磨相比,是我的心病了。因为病情的一再反复,因为医生的不确定性答复,让我陷入十分焦虑的状态,我不愿意照镜子,脾气变得特别差,经常发脾气,经常自己一个人在家里嚎啕大哭。有时皮肤瘙痒起来心情会突然就糟糕,家人都学会了看我的脸色说话。母亲从老家上来照顾我时,姐姐便提前跟她打好预防针,眼中不许流露任何心疼和惊讶,要把我当做正常人看待。之后母亲跟我说,她一见到我时,就忍不住想哭,但是还得装作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说:“没事没事,好多了呢!”我十分粗暴地说:“不准看我,不准看我,我的样子跟鬼一样的。”母亲悄悄跑到走廊偷偷抹泪。
03
等病痛远离之后,回头看那段黯淡的时光,还是家人的爱陪伴我走出阴霾的。至今我仍记得,当我皮肤红肿发烫的时候,忙碌的姐姐每日清晨在我的额头留下的冰凉的吻;母亲,一个从来没在大城市生活,走路都会迷路的小老太,为了给各种忌口的我补充营养,硬是照着我给她画的地图,转三路公交车,奔波一个多小时,每天往返两次地给我从三环外给我从到一环内的医院,到医院还要各种照顾我,而她从不在我面前叫苦,我不开心时她逗我开心,我开心时她比我更开心;回家养病期间,因皮肤受不得刺激,我几乎不碰油烟,工作的父亲即使中午只有一个半小时的时间,也回来给我做饭,我想要什么东西,即使超过他的消费水准,他都毫不迟疑地要给我买;生病期间的治疗,都是内服外敷,敷的药我自己看了都觉得恶心,可是我的弟弟从来没嫌弃过,我只从他的眼中,看到心疼和期盼。
在医院时,我才知道原来皮肤的病有这么多种类型,而我是这当中最轻的一种,而我遇到的这些人中,对我影响也较大。我的是湿疹,是皮肤中较轻的一种,只是我伴随着感染和免疫力下降,导致病程长,恢复慢。而我在医院遇到的那些人中,很多是免疫缺失导致的病(如红斑狼疮),他们的病将伴随他们一生,并且可能在某个时刻夺走他们的生命。当时,我认识个姑娘,仅仅大我一两岁,她先是先天多一个脾脏,导致免疫亢进,后做手术摘掉一个恢复正常没过几天好日子,又开始生理期不规律,反复治疗了十来年,现在又因皮肤问题跟我住到了一间病房,她说自打记事起,她就在医院度过,读书时生病了钱不够,又不想父母担心,没伸手向家里要钱,为了省钱,硬是可以一个人一只手举着吊瓶在走廊输完液,她说,对于疾病,她早已习惯它的存在,但是在它偶尔远离的时候,还是会好好享受生活;还有一个姑娘,生病之前是一个锋芒毕露的人,功于心计,直到查出了将伴随她一生的免疫缺失导致的皮肤病,她突然间觉得世间一切计较和争斗都没了意义,只想守着自己的老公安安稳稳地度过剩下的日子……
我的病虽然痒不可忍,虽然康复之期仍不可知,虽然反复无常,但是,总会好的。我开始慢慢接受它在我生命中的存在,我开始自己照顾自己,有时自己举着吊瓶去上厕所,由于血管细,出现回血或者扎破血管手上鼓起大包时仍乐呵呵。我从一个很少看综艺节目的人,变成了一个搜罗各种综艺节目观看的人,只因为这些可以让沮丧或者郁闷的我笑得没心没肺。由于很小便离开家乡去异地求学,后来家乡修水库淹没了儿时记忆中的家,新家唤不起我心中太多关于家乡的感情,回家养病期间,竟找回了久违的对故土的眷恋……
我开始慢慢觉得,生病时守在身边的人,才是余生我最应该守护的人;开始觉得,人生的路走得不要太急,有时需要停下来放空自己;我开始觉得,生命中有些必定经历的事情,早到来比晚到来要好……然后后来我发现,经过疾病洗礼的我,肩膀似乎可以承受更多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