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林城市开发区是汉东省的一张名片。

　　沙瑞金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的时候，他还在博江省任纪委书记一职。

　　多年来如一日，沙瑞金有打篮球的习惯，也有在晚上慢跑的习惯。只要是不忙的时候，每天晚上他都会在省委宿舍大院慢慢跑上一圈，直到身体跑出微微的汗——只有这一天，他却只跑了半圈便将脚步停了下来。

　　停在一位同事宿舍的院子外面，而院子里几簇红玫瑰鲜艳欲滴。“这花倒挺漂亮。”他笑着说。

　　一旁的白秘书赶紧在心中记下，红玫瑰，待会儿先私下问问张副书记的秘书，这是在哪里买的，然后再询问领导是否需要也买一些种在家里的院子。

　　正想着，这位张副书记倒从家里走了出来，“沙书记，又跑步呢。”

　　“不跑不行，都习惯了，不跑我身体都不答应。”沙瑞金笑了一笑，才问，“张副书记家里什么时候种上花儿了？”

　　“哦，你说这个，这是我们邻省的林城市的玫瑰花，我妻子之前去了林城旅游，专门从那儿带回来的。听她说，那有一个千亩玫瑰园，挺漂亮的，她啊前些天待在那儿都差点不想回来了。”

　　“林城？”沙瑞金问，“汉东省那个林城？”

　　得，白秘书在心里想，那么远的地，这花是买不成了。

　　“对，就是那个林城。”张副书记顿了顿，接着笑着说，“就是那个这几年GDP上下浮动特别奇怪的林城。”

　　毕竟两位都是党的高级干部，他们对于自己所管辖地区的一切资料当然要烂熟于心，但对别的地方的基本情况却也是要有基本了解的。何况这汉东省还是博江省的邻省，两个省的省委一向都存着暗暗较劲比赛的心理。

　　林城市原本并不是一个出名的城市，又是十分贫困，GDP在汉东省仅仅排在倒数，可是有两年突然升到最高，飞速的经济发展令中央都特别提出了表扬。然而，就在中央提出表扬的那一年里，它的GDP却又迅速下滑，很快落到全省第五，颇有些打了中央的脸的意思。

　　而林城市委的班子还是那个班子，除了一个副市长因为经济问题双规，其他主要领导人都没有换过——这就是一个令人费解的浮动。

　　不过林城到底不属于自己管辖的地区，张副书记与沙瑞金谈了几句，各自离开。沙瑞金开始了剩下的半圈慢跑，始终精神奕奕，还能一边吩咐着一旁喘着粗气的秘书：

　　“小白，你待会儿在网上查查林城的照片给我看。”

　　沙瑞金对汉东省的一切尤为关注，倒不是因为别的。抚养他长大的陈叔叔和王阿姨在汉东工作了那么多年，如今就住在汉东，他自然也将汉东当成了自己的半个家乡。

　　记得前些年去北京开会，遇到陈阳，还听她抱怨了一番，她休年假的时候回京州探望父母，也顺便去了一趟林城办事。而在陈阳口中的林城，简直就是一个大型垃圾场，到处都是污水沟，令人只想掩住口鼻，更无法下脚。

　　那样的地方，能种出这样的玫瑰吗？沙瑞金笑笑，回过头，看向秘书在手机里找出的林城照片。

　　白秘书办事一向漂亮，不用领导多说，两组不同的照片，以前的林城，现在的林城，对比鲜明地出现在了沙瑞金的面前。

　　沙瑞金感受到了震撼。

　　林城是李达康人生的一个巨大转折点，从他调到林城开始就是。

　　当在吕州市，赵瑞龙有意无意暗示着，只要美食城的项目顺利批下，就让李哥你当市委书记和省委常委之时——李达康面上笑着，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放你妈的狗屁！

　　凭什么啊？你是什么人啊，省委书记的儿子那又怎么样，你是党吗？你是国家吗？自己从一个秘书干到市长，那靠的是自己的本事，靠的是党和国家的培养，与其他任何人没有关系。你说谁能当市委书记谁就能当市委书记，你以为汉东省是你家老子开的公司的啊？

　　后来，没过多久，李达康真的当上了市委书记。

　　林城市的。

　　李达康不傻，赵立春专程送他到了林城，语重心长与他说了一番话，他知道是什么意思。美食城不仅仅是一个赚钱项目，也是一个态度。

　　要不要上船的态度。

　　赵立春欣赏有能力的人，因此给了一棒子之后，他的船还愿意为这样的人再多停留一会儿。

　　这一棒子打得李达康有点懵。

　　他在吕州还有许多项目尚未完成，他在吕州还有许多规划才刚刚起步，他的宏图，他的理想，在权力面前，被打得支离破碎。

　　李达康从小到大都是个理想主义者，虽然大学是学的理工科，但身为当年的省委一支笔，他对文学的兴趣也是颇浓的，于是古人“兼济天下”的话始终在他心中不敢忘却。即使他在金山县狠狠摔了一跤，那红色的血一直在他眼前晃啊晃啊，也只是将他的理想染得更加鲜红。

　　可是，权力权力。

　　理想在权力面前究竟算什么？他才知道，屁也不算。

　　车子已经开进了林城，李达康坐在车里，微笑着恭恭敬敬听着赵立春的讲话，看着赵立春那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林城污水的臭味传到了他的鼻子里。

　　他第一次在领导面前分了神。

　　这时想的是，月牙湖以后会不会变成林城这个样子？

　　“赵书记您放心，我会在林城好好干，一定干出成绩来。“当李达康想到这点，他的语气就变得很郑重，“不会让您失望，更不会让林城的百姓失望。”

　　赵立春还在笑，眼神有些阴暗了，“那就好好干吧，一直干下去。”

　　李达康也笑，“是，赵书记。”

　　李达康的骨子里一向是个骄傲也硬气的人，小时候有富贵家庭的同学嘲笑他穿得破烂，他压根没理会，只在不久后用全市第一名的成绩站在学校的演讲台上，还穿着他平时穿的衣服，冷冷地看了所有曾经嘲笑他的同学一眼。尽管工作后在领导面前低眉顺眼惯了，但若真把他的脾气逼上来了，他可不管对方是谁，非得赌一口气，争一口气不可。

　　与赵立春的那句话里，就有着较劲的味道。

　　林城怎么了，不就是穷吗？不就是GDP倒数吗？在李达康的治下，就不可能有贫困的城市。

　　在市委下了车，与赵立春握手告了别，李达康目送赵立春的汽车离开。

　　他知道，他要和他曾经用全部理想去守护吕州与月牙湖说再见了。

　　如今，他是林城市委书记，是林城的一把手，是林城的父母官，他就得用权力去守护林城，用权力去守护林城的百姓，他要让林城成为所有林城百姓的骄傲。

　　成为汉东省的骄傲，成为汉东省的一张名片。

　　二、

　　上任林城后李达康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调研。

　　他调研的第一个地方是林城的煤矿塌陷区，调研后撂下的第一句话：“这地方到处坑坑洼洼，这鬼样子，你们也能看得下去！”

　　“可是……”周桂春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辩驳道，“李书记，林城是我们汉东的重要采煤基地，这样的塌陷区形成已经有很长时——”

　　“需要你说！”李达康眉毛一竖，“形成了你们不知道治理吗？你们看得下去，老百姓可看不下去！”

　　自己也看不下去。

　　尤其是想到多年后吕州月牙湖的污染也会有这样严重，更看不下去。

　　“那李书记觉得应该怎么治理？”周桂春的语气小心翼翼，心里却有些厌烦。他在林城工作的年头不短了，这些年偶尔也有省委的领导下来视察，看着这里的塌陷区都免不了批评几句，可是骂人说大话谁都会，但谁又能真正想出解决办法？他就不信眼前这位新上任的书记能。

　　李达康的目光看向他。

　　看了很久，看得他浑身都发冷，然后才说：

　　“明天开个常委扩大会议，扩大到所有在塌陷区工作的同事。”

　　第二天会上，李达康没再骂人。

　　而是直接拿出了一套有关塌陷区变开发区的规划方案，侃侃而谈。

　　从上午十点说到下午一点，期间不少同志看了看手表，看来今天是吃不成午饭，早知道早饭就该多吃点。然而等李达康说完他的方案，这个会议还是没有结束，他终于坐了下来，并且让其他同志发言。

　　李达康的魄力注定让他走在道路的最前沿。

　　没有人敢同意他的方案。

　　成功了固然是好事，但是如果失败了呢？谁都想要干出成绩，谁都想要升官，可谁也都害怕犯错，害怕因为错误而断送自己的政治生命。

　　“好，你们可以不同意我的方案，那你们给我拿出一个你们的方案来。”他的视线巡视了一圈会上所有人，一字一句地问，“谁能拿得出来？谁能？”

　　一支钢笔从他手中摔到了桌上：“拿不出就别废话！讨论一下，开发区具体该怎么做。”

　　“我们不可能在林城在待一辈子，”他又说，“可是林城的老百姓会在林城待一辈子。”

　　会议是不欢而散的。

　　散会后，周桂春收拾好自己的文件，回头再看了一眼挂在会场前方正中的大幅林城市规划图。

　　这个方案可行吗？他现在还暂时不知道。他现在知道的是，李达康是自己见过的这么多领导里因为塌陷区问题骂自己骂得最狠却也唯一真的给了自己解决方案的人。

　　凭这一点，他想要跟着李达康的脚步闯一闯。

　　林城市委内部这场持续了不短时间的争吵传到了汉东省省委书记赵立春的耳朵里，还有一本李达康亲自所写的规划方案文件，也送到了赵立春的办公室。

　　李达康的文笔还是那么漂亮。

　　赵立春才看一半就忍不住夸了起来，当着刘新建的面。然后，看完，他问：

　　“小刘，你觉得这个方案怎么样？”

　　刘新建看着赵立春的脸色，揣摩了一下这位领导的意思，试探着说：“太大胆了。”

　　“但是有魄力。改革嘛，就是要大胆才行。”赵立春笑着说，“当然，也得分人，要是无能之辈，他胆子越大坏的事就越多；可若是真有本事的人，我相信他能做到他的构想。”

　　“可是，”刘新建颇有些不服气地说，“瑞龙那美食城的事……您干嘛还对那李达康那么好啊，他也不知道感恩。”

　　“小刘啊，你知道吗？我们汉东省的GDP已经连续三年——”赵立春伸出三根手指，“连续三年落后我们的邻省了。我们想要成绩，就得要有改革的大将。李达康这个人嘛，看着挺乖巧的，其实一副臭脾气，无情又无义，当然是不如小刘你的，但他倒还是能干些实事。既然能干实事那就不妨用用，这为的是汉东。”

　　美食城的确重要，但如果没有蒸蒸日上的汉东省，那么不管美食城也好，什么城也罢，都不可能存在了。

　　再说了，给了一棒子之后，也要再给一颗甜枣，不是吗？

　　法无禁止即自由，大胆尝试大胆闯。

　　这是赵立春支持了李达康的方案之后，李达康在开发区建设启动会议上提出的口号。

　　万事开头难，开头也最忙的时候。各种各样的工作，那段时间的李达康几乎是没日没夜地开会、交代下属任务、找投资商洽谈，有时要么就在办公室睡上一会儿，即使能回家那也绝对过了十二点。

　　回家时李达康尽量做到轻手轻脚。

　　例外的是今晚，车子开到市委宿舍大院的时候李达康便已瞧见自家房子窗口亮着的灯。

　　“这么晚了还没睡吗？”李达康进门后发现欧阳菁坐在沙发上。而他打开冰箱看了一眼，发现并没有自己想要的剩饭剩菜，就随手拿了一把面和一个鸡蛋，准备自己煮面吃，进厨房前还不忘问欧阳菁一句：

　　“你这会儿饿不饿？要不要也吃碗夜宵？”

　　“这么晚了你还知道回来。”欧阳菁没回答他的问题，板着脸，“我还以为你把办公室当家了呢。”

　　李达康一愣。

　　李达康在感情上虽然比起常人迟钝得多，但智商却并不低，欧阳菁的弦外之音他还不至于听不出来。

　　想到这些日子以来自己的确忽略了家庭，李达康此时心里不免有些愧疚，放下了手里的面条和鸡蛋，就走到了欧阳菁的身边坐下。

　　他想找一些讲起来开心的话题和欧阳菁聊上一聊，分享喜悦，也算弥补这段时间对欧阳菁的忽视。

　　所以他这会儿脸上还带着笑，身体往欧阳菁那边凑。

　　“这些天是太忙了，不过开发区的建设总算有了初步成效。”说到这里，他的眼睛里有了光，“尤其是我计划的那个千亩玫瑰园，已经和投资商谈好了，只要等——”

　　“够了！”

　　欧阳菁忍无可忍。

　　她转过脸，看向还一脸茫然的李达康，“我是你下属吗？”

　　“欧阳——”李达康想说话。

　　欧阳菁摆摆手，“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今天是什么日子？”李达康真诚地询问。

　　“我困了，我想去睡觉。”欧阳菁不再开口，径直起身往卧室走去，半路停下，她还是回过头，说了一句：

　　“对了，今天晚上赵瑞龙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说等过时间，他想来看看你。”

　　“哦，”李达康穿着白衬衣瘫在沙发上，“那就，让他来吧。虽然我这儿也没什么好招待他的。”

　　“赵书记一家对你其实很不错。”欧阳菁忍不住道，“这次你和市委其他人有分歧，还不是赵书记支持了你。”

　　“那是因为我的方案本来就够好。”李达康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茶，然后又问了一句，“诶，欧阳，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

　　欧阳菁不想和他说话，快步进了卧室，砰一声将门关上。

　　日历上，翻到的是2月的那一页。

　　林城市千里之外的地方，博江省副省长终于和同事谈完了工作，而后忽然问了一句：“今天晚上怎么没看到你秘书啊？”

　　“晚上七点的时候就给他放了个假。”沙瑞金笑着说，“天天都跟在我身边，也没有空和女朋友约会，要是这个日子再失约，那他们分手了还不得怪我。”

　　“对，今天是情人节嘛。”

　　“昨天。”沙瑞金纠正了他。

　　挂在办公室墙壁上的时钟的时针已经过了十二点。

　　“对，昨天。幸好上周我妻子出差去了，不然这么晚回家，她又得怪我。”邱副省长笑着将话题转移到了沙瑞金的身上，“瑞金同志，你今年的年纪也不轻了吧？”

　　“我知道你要和我说什么。”沙瑞金微笑。

　　“你知道啊？”

　　“组织上其实有给我介绍过，不过嘛——”沙瑞金想了想说，“等碰到合适的再说吧。如果没有共同的志趣爱好和话题，在一起岂不是耽误了对方。”

　　沙瑞金而今人已中年，要说一直单身到现在，那是不可能的。大学的时候就有一个，而且是一毕业就结婚，但才领了结婚证没两天他就去了部队工作，因此一年到头两人难得上见上几面，最后是那姑娘提出来了离婚。再后来，在其他朋友的介绍之下，沙瑞金又交往了别的姑娘，却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而最终选择了分手。

　　终于，沙瑞金决定，宁缺毋滥。

　　三、

　　赵瑞龙给李达康的电话打得是早，可直到开发区的建设步入正轨之际，他才终于来了。

　　两层身份，一是老朋友，二是投资商。

　　李达康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开发区如今正向着相当良好的势头发展，于是许多企业都起了心思想往里面掺一脚，但赵瑞龙才刚刚用一本万历十五年换了一个美食城，正乐得在月牙湖边自家的印钞厂数钱呢，对刚建设起来不久的小小开发区没多大兴趣。

　　他和赵立春有兴趣的是，李达康的态度。

　　棒子也打了，甜枣也给了，这条船已经为你停留这么久了，你现在要不要上，就看你是不是一个聪明人了。

　　李达康是个聪明人。

　　聪明到和赵瑞龙说话的时候，他还能一心二用做了一道数学题。

　　自己在吕州只干了一年半就被调到了林城，而今自己在林城任职的时间，算一算，连一年半都还没有呢，立春书记又想把自己调到哪里呢？

　　况且，如果再次调任，那么又要打乱两个城市的市委领导班子，如此频繁的动作，下面会没有意见？李达康在赵立春身边做了五年的秘书，他太清楚，赵立春这个人虽然为人霸道但政治智慧也是极高，这样遭人话柄的事他不会去做。

　　所以，林城不是会是第二个吕州，开发区不会是第二个月牙湖。

　　李达康很放心。

　　他笑着将赵瑞龙递给自己的项目文件推了回去。

　　“不是才刚刚建了美食城吗？你难道是打算不管你的美食城了啊？”

　　“李哥，”赵瑞龙皱着眉说，“你是又不准备给我批了。”

　　“瑞龙啊，我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李达康却不答反问，“是在你的课外兴趣班上吧。”

　　那时候，李达康才当上赵立春的秘书没多久。

　　“是，那天我爸加班，他就让你来接我。”赵瑞龙笑着点点头。

　　“对啊，我记得啊，你那时候要上的课外兴趣班特别多，”李达康也跟着笑，“都是你自己要求上的。一会儿喜欢上书法，一会儿喜欢上武术，结果学了那么多的课程，没一个能学好的。当时立春书记怎么跟你说来着，对了，贪多嚼不烂——立春书记是这么跟你说的吧？”

　　是这么说，赵瑞龙只能颌首。

　　“贪多嚼不烂啊，赵总，做生意也是这样。既然美食城已经建起来了，那就好好做。还是说——”李达康顿了一顿，接着笑，“你现在准备专心致志开发区的投资，把你那美食城给拆了？”

　　赵瑞龙的脸色显而易见变了。

　　“开个玩笑。”李达康说，“喝瓶可乐吧，我冰箱里有，我去给你拿。”

　　还是你嫂子昨天买了没喝的呢，这句话李达康没说。

　　“别忙了李哥，我不渴。”赵瑞龙摇摇手，想了一会，慢吞吞地说，“李哥，这次开发区的方案，是我爸支持你的吧？”

　　“是，我很感谢立春书记的支持。”李达康眯着双眼皮微微笑，不急不慢地说，“所以麻烦你回去告诉立春书记一声了，就说请他放心，我一定会把开发区搞好，既把GDP升上去，也把环境保护好。”

　　赵瑞龙一笑，话锋一转：“我听说李哥你这次搞开发区提一个口号，叫‘法无禁止即自由’，还有一句什么‘大胆尝试大胆闯’？”

　　“呦，连这个都知道？”

　　“李哥你就不怕尝试出错，闯出祸来？”

　　“要是什么都不做，那就绝对不会有错，也不会有祸了。但，林城市委书记要真的什么都不做，那有祸的就得变成林城的老百姓。”

　　“可是林城再没有一个易学习和王大路了。”

　　若真有了祸，谁来保你？谁来帮你呢？赵瑞龙的言下之意，李达康自然听得出来。

　　李达康倏然地沉默了。

　　赵瑞龙的这句话是一把刀，金山县的往事永远都是一把刀。

　　别人的头顶上只戴着一个乌纱帽，而李达康头顶所戴的乌纱帽上却还始终悬着这一把刀，始终提醒着他，他的乌纱帽承载着一个老人的生命和两个同事的担当。

　　赵瑞龙这次做错了，他提出的往事，在李达康的身上起了反作用。

　　“如果真的闯出了祸，事就担我身上，那是我活该。”李达康说，“我是林城市委书记，无论林城发生什么事故，我都当然要负全部责任。”

　　此行的目的终究是没有达到，赵瑞龙离开得很快。

　　千亩玫瑰园终于建成了，火红的玫瑰漫山遍野都是，风吹时，像一幅巨大的红旗在摇动。开园第一天，无数林城人汇聚。

　　如斯美景，赵瑞龙自然没有看到，而李达康此时此刻站在玫瑰园一间玻璃房里，却也没看落地玻璃窗外的花海与人海，只和周桂春讨论下一步的工作。

　　李达康而今有了一种紧迫感。

　　是赵瑞龙的到来给他造成了这种急迫感。

　　他想得明白，赵立春暂时不可能再调他去别的地方，但以后呢？所以他得尽快将这个开发区给搞起来，搞得红红火火，即使日后自己离开，给林城的百姓留下这个开发区，他再在别的贫困地市搞经济搞改革也能搞得安心了。

　　一想到这点，李达康干劲十足。

　　同时也有点自嘲，自己什么时候需要和这位老领导这样斗智斗勇了？

　　曾经李达康是敬重赵立春的。他毕竟在赵立春的身边做了五年秘书，赵立春的许许多多方面给了他很深的影响。他更记得在金山县的时候，当时身为常务副省长的赵立春亲自下乡挨家挨户调研，从那时起他就把赵立春当做榜样。

　　此后，每到一个新的地市任李达康第一件做的事也都是调研。可是随着赵立春的官越升越高，他却渐渐地坐在了办公室遥控指挥，与汉东百姓的距离远了，与李达康的距离也远了。

　　又交代了周桂春五分钟，送走了对方之后，玻璃房里只剩下了李达康和他的秘书。

　　看向玻璃窗外的一望无际的玫瑰花海，以及在花丛中无数男女老少的笑容，李达康心里忽然涌起一种兴奋——如果是以前，他可能会打一个电话，给自己的老领导汇报一下喜讯。

　　但现在，没有必要了。

　　谁的电话都没必要打，李达康想不出能和谁分享这个喜讯，欧阳菁更不可能愿意听。

　　李达康只忽然问了一句：“美吗？”

　　正站在李达康身后的秘书一怔，茫然地看向李达康的背影。自己这位领导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感性啊？这人真的是达康书记吗？

　　但领导的问题一定得回答。

　　“是很美，达康书记。”

　　“是啊。”李达康笑了笑。

　　环境已经变好，相信今年的GDP也会有所上升，太平世界岂不是最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