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往你,如同向往蒲公英飘飞时产生的旋涡般。”皮肤光洁的绅士苦苦哀求,“和山风与谷风一样,交替而不停息。”
“或许,您戴上这朵蘑菇会好一些。”绅士弯起手臂,“瞧这菌唇,和牛肉卷一样,红里露着丝丝白。“
石室中央,修女们抚着掌心来回踱步,琴手三两结队,透过玫瑰窗袒露左手技术与右手美术,旅人如纺,吞没了并不值得放大的城镇,这些人的鞋底比附着晨雾的问好,直白得许多。
海风打在方而直的钟塔,铜钟艰涩地摇了摇,只要动了声响,摄像头自然少不了,让灰鸽群跃,得到诸如鱼粮或者饼干的馈赠。
动几下,便是几点,手表只是无谓地做着大小不一的变速运动,有时传统与常识在某些时刻,还是要适当表以钦尊与遵循。
湿气弥漫这间大小恰好完成一场完整弥撒的教堂,妇人费拉琼丝摩挲着白巾丝帕和鳄皮帽。二层的风管琴下,摆满了融化成瀑布模样的白蜡烛,几滴蜡溅到圣母一成不改的石头脸上,教徒们离她远远地,朝九晚五朝圣,盼能流一场泪将白斑点抹去。
画师从侧门揣着梯子走入,大石板没规律地起了声响,时缓时急促,颜料结成硬块,等待碎裂为粉末。画师像马鬓般的胡子随着脚尖浮动,土灰色的长袍结着灰黑色的麻绳于腰间。用角铲刮几把石灰浆,敷在湿润的糙细不一的石壁上,炭笔磨成圆柱状,于是孩子们开始收集炭粉,在手里打匀,乱抹一通,铺着白围裙的壮硕的女仆人只能用竹棒以示威严。
暖流带来了邮船,但人们总守望着国土另一端的寒流,因而一边女人密集,一方男人群聚。唯有中转的中部吸纳着外来人。门式起重钢架矗立河滩,摇摆着尝试铺遍至沿海,红色铁框上工人交换着盒饭,网住惨白的云天。刚从北美回归的落魄作家们将笔埋到山脚下,匆匆忙忙赶回家将木窗子凿出一个个洞,随后又被猿类掘出漏着绿墨的笔捅进树根,用长长的圆舌舔食奶黄色的汁液。
“斐米奇,你也该歇歇了。”放下了一份矜持的费拉琼丝回到了日常豪放的嗓门,“改天我在你那得意样儿一下面全都支起刺眼的黄灯。”余音实在是太过于冗长,如同金属融化后滴在石滩,慢慢凝结,循序渐进又尾于海汐,“不然你都不知道你在画画时有多么像个呆子。”
小教堂不一会只剩下炭石相互刮擦的撩耳之音,“噢,琼丝。”画师胡子的一小节浸泡在惰性颜料中,“也许你不该这么说。”
“先不和你讲废话,那边有个急需矫正的小花猫。”费拉琼丝拉拢性极强的语言差点让画师目光转移,“嘿!那边的小子,把你那白得像我儿子呕吐物一样的脸转过来,让我告诉你,你该怎么做。”
“我...”男孩把蘑菇藏在背后,被费拉琼丝泼妇般的吼声怔了一下,“没错,就是你,现在,去乖姨妈花草店,抹一身你应该有的味道而不是一股沙丁鱼和炸香蕉混在一起的腥臭,如果你也喜欢寒流带来的那群废物们的腋臭,那么请你立即滚远点,其次,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摘一朵琥珀色的花,别管上面有没有节管虫,再对着那位不幸的芳龄蜜女重复一次,而不是对着墙壁像那个老头一样。”
“我这是记录,和他...”斐米奇按耐不住插话。
“你只是在记录被不值得被记忆的事物。”费拉琼丝撇了撇嘴,斐米奇的灰色眼珠转向费拉琼丝,手依旧摆动,眼神过了一会也回到了那堵墙上,“没人会在意你的什么湿壁画,斐米奇先生。”留下了同样的寂静存在于这个三人空间。
琴手从东边的窗转移到西边,一度还走进过教堂,大门框上卷起褶皱的石雕纹积了些许水,几只比蜂鸟大一环指的鸟儿,翘着翅膀一头扎入浅浅的水池中,不一会便招来一群游客,停留于屏幕的片刻后,又自觉地飞上塔尖,比小丑帽的花边球高一些。
镇上唯一的一辆蒸汽火车在工厂里被赶下铁轨,发着火花点燃烟草时的声响,还有稻草梗扎入甜奶油时的扭蠕声。用来装送埃塞尔比亚果啡的玻璃彩瓶被打碎后抢着被居民用以装饰沿丘陵而起的顶层阳台,妇女们挥抽阳光的打被声很快占据了人们的午睡时间。
“听说北边的彭逊湖,沿着湖岸开了几公里长的画展。”费拉琼丝清了清嗓子,斐米奇只是听着,继续勾画着一位长着狗身子的女人和一位长着乌鸦头颅的高大男人,“听说一百多家媒体都赶来报道,那幅鸢尾花也送来了。”
“明天我去唐妮家旁边的教堂,那边的炭稿还没有补完。”斐米奇似乎有意跳过刚才的话题,声音仿佛被痰液黏住,“琼丝。”
“帮我拍几张照片好么,就在通往东北方向的路口那儿,我记得那里有一棵松柏,被风摇得厉害,最好等收割完薰衣草的农民傍晚回家时拍。”斐米奇说着边下着梯子,接着往右边挪动,“我看行吧,碰个巧去买斑马皮。”
费拉琼丝早已习惯斐米奇对于她的一些奇怪要求。她们像是相互缠绕的电线,每个教堂都有他们的身影,这一现象从丢祈勒去世后便长久存在。丢祈勒是费拉琼丝在码头装卸货物时认识的丈夫,她们成天在那间碧蓝色的房间里练习素描,不是画海,也不是藏匿于石砖房里的情趣密爱,只是画手,不是画手,是单纯的画路人的手。
在那个春转夏的干燥夜晚,丢祈勒收拾着被海棠花铺满的画摊,摆好了三层各色各样的手,他心满意足地朝它们招手,此时费拉琼丝正在与斐米奇偷情,好像也是如今的这帮琴手,发出短促而活跃的音奏,汗水浸满床单,咸涩的风从花瓣状的窗口通入,由鼠洞溜走。
崭新的电线交织下,弯曲的石粒地,丢祈勒背着地摊穿过女郎们的摄影馆和制造黄油模样的香皂的肥皂厂,直到回家后,他看见费拉琼丝用两只手托举着一幅描绘彭逊胡的油画坐在大而软的床榻上,薄薄的帘子轻轻披在她黄褐色的发上,里头一辆写实的火车呼啸于湖畔,曲折于山区。白绸上衣缠绕着费拉琼丝紧实的躯体,新建的阳台里,新买的画笔漂浮于水面。
丢祈勒此后一直待在家中,始终对着一幅画雕琢,费拉琼丝则开始练习运用色彩,但更多原因是因为炭笔落在了斐米奇家中。
“请问,乖姨妈姜饼屋在哪儿?”一位游客举着手机闯入这份寂静,费拉琼丝的手肘搭在长木椅上,转过身,“看见钟塔了么?那看见帆船了么?对没错,跟着帆船走。”游客显得有些无所适从,似乎不知道眼前这位妇人正在回答。
“斐米奇,你或许应该让政府把画展开到镇里。”费拉琼丝抚摸着指甲,四根石柱撑着教堂的四方地,此时显得有些碍眼,橙红色的斜光只覆盖了妇人的半张脸,她显得有些不悦,“或许你该关注一些不明显的事物了,斐米奇,让我们来聊聊历史。”
说起这个词,斐米奇手中的笔轻盈起来,但他的回忆中,这对他似乎不怎么光彩却最为有感触,窗外四五位醉熏的汉子用拳头打着教堂外壁,“这些人不怕骨头长刺么,连鸟雀碰这墙壁一下我都要折断一盒的笔。”
“你知道敦煌么女士?在不可及的东方。”斐米奇眼中倒映着颜料的色彩,“我想东方人也不明白我在干什么。”
“你可做梦吧,哪里会有人关注对墙壁发情的人。”费拉琼丝笑了笑,“那你会因为绿叶枯黄而去默哀一个季节么?你还会因为桌板上多飘落了几颗不幸的尘烟而去示爱么?”
“未必,女士。”斐米奇严肃的答复有些兀然。
银月和南瓜勾兑的浅光,浇洒在夜晚人们的背脊上,前湾口上依旧焦虑不已,费拉琼丝前倾于阳台,挺起她自以为傲人的小母鹿般的身姿,实则荒瘦的连蜡烛光也挡不住,此外她还不能分辨色彩,她却意外的倒也不是什么色盲。
丢祈勒对着那幅画画了三个月,画完的那一天,用几只蝴蝶标本黏在白纸上,把画包裹的严严实实,奈何这一点也让人欣喜不起来,他把蝴蝶泡在漂白液中,整只蝴蝶徒有框架,失去一丝一毫的动感与光彩。
当这幅画放在费拉琼丝的手上时,丢祈勒的尸体被发现在彭逊湖的脚踏船售票口下,鸭群踩着他干净的尸体上扯着嗓门乱叫,一艘快艇将他的手臂截断,引来四五只白雕争抢。
费拉琼丝欲哭无泪,看着手中没有颜色的画纸享受独有的寂寞,比青春期特殊的落寞还吃力——是真的一点颜色也没有,铅笔交叉穿织起女人的面庞,铅屑被抹在纸的角落。
从此费拉琼丝的世界只剩下灰黑白,他将画笔扔进大海,将画纸放入篝火,她看着四散的彩色浑水流向视线的尽头,她被沙子簇拥着,看着比夜还黑的烟流转在视线四周,寻找恒星,寻找不被发现的轨迹,串联起被海浪冲垮的断续残梦。
梦里,白茫是海,浪花为邃。
游轮像蜜蜂入巢一般进入彭逊湖,搅起由蓝入碧的水花,一对对烟囱间连起彩旗,在烟气间飘摇,长达几公里的画棚不一会就架好了阵式,在古城区的旅客像起重机悬吊着的金属一般扭转,人流倾向湖畔。
“人们都如此热衷油画的么?连蒙娜丽莎都不是完完全全的油画,可惜我亲爱的小镇不在西斯廷旁,那儿的铁路体系也是参差不齐。”费拉琼丝透过教堂的窗子朝北望,斐米奇用钉子锤着结固的硬石灰,留下难以抹去的简稿,他也因此锻炼了极强的构图能力,享受着一面面墙,一种种不同质感所带来的快感。
两人始终离得很远,费拉琼丝喜欢坐在教堂前排靠近走道的木椅上;斐米奇则绕着墙壁,两人常常在教堂的各端。背着包的游人穿梭在居民一样的眼神中,他们挥摆着门票,居民一边擦着花瓶,织着玩偶望着人流的去向。
费拉琼丝尝试带着斐米奇前往看上一眼,但时间久了,连她本身也感到厌倦,对画展起了倦意,和多年前因绘画而结上的悲剧差点分辨不清。
她静静地聆听吵杂的脚步推挤声,悬挂在土黄色砖房上的白手套妇女们被一一收下,热风吹过教堂狭窄的石缝,钻入长板椅的木隙。
“有些事物总被人们夸大地记忆与发现。”斐米奇莫名地伤感,正在为提着篮子采购鸡蛋的村妇上色,左侧是成片的乡村之景,而上次的那间教堂的墙壁上,净是宗教,不谈,“其实你说的或许是对的,琼丝,我该关注一些无关紧要的事物了,某些错误一旦犯下,等待结果就好。”
“记得帮我拍照,我还想活着画一幅油画。”斐米奇不知疲倦地敲锤湿墙,“我敢打赌,我画的比博物馆那些家伙好得多,那种笔触我简直入不了眼,要讲构......”
费拉琼丝不再打断他,任凭声音交缠,也不多加理解,草草入耳便罢,甚至还有点渴望色彩。
次日,她带着一杯黑咖啡赶到城区东北方向的出口,那儿懒散的民兵打着水漂,费拉琼丝还带了炭笔,不过什么也画不出来,只好摘下狗尾草再悄悄拨弄,仆人忍不住离开,却被费拉琼丝颇具色彩的阅历挽留下来,终于在下午四点,农民踩着大货车归途,镜头下,泛光的汗渍更显真实,远处的灌木叶与叶不断摩擦,偷躲在火车大架上的烟客被望远镜看得清晰。
费拉琼丝寄了一张黄花梨制成的六边形玫瑰椅给斐米奇,照片便落在椅上,椅子放在昨晚斐米奇落下的梯子旁边。
那副鸢尾花应有的绀紫色伤感,和它的作者所渴望的激情,被快门键和茫然的眼神覆盖,媒体在画棚的尽头拿着海绵玩具回归本职,市长眉开而嘴巴却来不及应付,颜料溅起的一角油光从何而来人们也不得而知。
斐米奇极度讨厌临摹,也不爱对着博物馆的标本瞻望,他从来相信那双陈年彩料积淀的手,弯曲关节,不难发现手纹纵横里藏满了诡异色彩,它们轮回转变,循环着周期,从额头蔓延至小脚趾。
斐米奇这是第一次尝试油画,他将湿壁画的一贯作风完全套入,用炭笔带过所有细节,又用颜料设定全新的细节,只是缺少了锈钉和石灰,过程中的斐米奇像是面对蜜蜂采蜜一般,半张脸欣喜,半张脸想扯开步子奔跑。
“这种画实在是难以消磨时光,让他们瞻仰去罢。”斐米奇不悦地自言自语,用力冲洗着笔刷,“但我始终会与它们共存,至少在这个短暂的世纪里,他们总不能拆走我的墙壁吧!”不仔细看,有幸还能感受到斐米奇唇齿间四散的诡异诡异色彩,时而像紫荆花温尔的粉蓝色,时而如彩椒酸甜的金黄色。
费拉琼丝欣慰地观赏着自己的摄影作品,“你不会动摇的,我亲爱的斐米奇。”琼丝揉捏橡胶卷,“尽管我不曾见过你骄傲的模样,你也不会回答。”
“神总会让你瞥一眼幸福,然后将它抛入毁灭。”斐米奇停下窝藏于砖缝的隐秘兴趣,像是挤出一滴泪,“把那幅油画扔去对面的沙丁鱼店的废品箱吧,琼丝,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斐米奇转过身望着琼丝,迎接墙壁上不曾穿透的情愫,像浮标与大陆相撞,从此只能痴痴地亮着,且仿佛伴随着失去一切意义的牺牲。
奈何费拉琼丝怎会丢弃,可是她也想不出什么更完美的办法,于是做最后的打算去刺激一回画师,试图唤起一些事物,她将一枚钉子深深嵌入斐米奇作画的墙壁,把那只失去光彩的蝴蝶黏在油画上端,将描绘丝松柏与农民的画作用细麻绳悬挂在教堂外。
从此费拉琼丝没再出现在教堂前排靠走道的木椅上,剩下斐米奇穿梭于各个大小不一的教堂、忏悔室、医院、钢板...
修女依旧不倦地完成弥撒,那几条白蜡长痕也仿佛消失一般,石像被换成了大理石,比牛奶更加白皙,行走于富有史诗魔幻而又饱含现实主义的壁画里,修女们的心灵得到充实,葡萄叶缠绕于教堂精微的屋檐石框。
一年一度的艺术节如期绽开,现代艺术的侵入,为这片荒芜注入了陌生,一代人早已逝去,留下来的唯有有这项传统,至今还被人们津津流传,画幅被钉在建筑的外墙,路道的脚印多了不少,但教堂的木门始终未被推开。
恐怕终究不会有人发觉一墙内的伤感与曼妙,一墙外尽显勃然生机,比那年彭逊湖的展览一次比一次热烈,一次又比一次放大,无限放大...
那只蝴蝶在急促的鼻息间,生长出彩脚印,斓薄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