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雅丽
南方。小树枝当它还在母亲的怀抱里唱着童年幸福的歌谣,一次意外就悄然改变了命运的航向。
北方。三月,春似乎来的晚些,小北风还有点刺骨的冷,一个年轻的男人像抱婴儿一样抱着一个长形的布包,快步走进院子。
“生了,生了,哥。”妹妹看到他闪进院子,惊喜的跑出来,追着喊。
“奥。”他看似不经意的答应着,内心却掀起了波澜。
“女孩,又白又胖,像哥你那!”妹妹一边说一边眉飞色舞地比划着。
一道幸福的闪电划过心房,把他整个的天空都点亮了。
“女儿、女儿”,他默念着,女儿好,生一个像他自己一样灵慧的女儿,是他梦寐以求的夙愿。
他来不及脱掉外套,兴奋的打开布包,在层层渐湿的棉布包裹中露出一段半米多长的树枝,许是来时蘸了水吧,经过三天三夜的长途颠簸,它依然精神的绿着,每一片小叶都像一只圆溜溜的孩童的眼睛,每一小条的枝丫像一只胖嘟嘟的小手快乐的招展着。
他的心就汪在这一片欢喜里,眼眸闪烁着幸福的亮光。
“什么时辰?”
“三天前,晚上,9点,下着雨,接生婆说,下雨好,小丫是财神送来的。”
泪瞬间倏然滑落。是死神听到女儿嘹亮的啼哭把他送回的吗?人生的机缘巧合,令他百感交集。
女儿,树苗,树苗,女儿。这一段犹如女儿新生命一样翠然的树苗,给了他生命的重生,给了他父女团聚浩荡的恩情。
一桩生意久谈不下,于是有了那天晚上的宴请,推杯换盏,你来我往,于是喝高了,散场的时候,天正下着雨,不知是酒精的刺激还是好事已成的兴奋,他不停的踩着油门,车在油滑的马路上疾驰。
一道闪电划破长空,雷声轰鸣,天地一片混沌,随着一声巨响,他失去了知觉。
等到他醒来的时候,却发现毫发无伤的挂在一棵擀面杖粗的树上,汽车翻进路旁的沟里,面目全非。树是南方最常见的树——或许叫不上名字,但的确成了一个北方男人的救命恩人,他无以回报,料理完车祸的有关事宜,他剪了一段树枝,恰好给快要出生的孩子买了新布料,用那些漂亮的花布包裹好带回家。
小树就种在女孩房间的窗外,都说南方的小树来到北方水土不服不好活,谁知它长得旺盛着呢!
日子就这么顺风顺水的过着。
每一个风和丽日的清晨,或是微雨蒙蒙的黄昏,他都要牵着女儿的手在小树旁玩耍嬉戏,女孩两周多的时候还不会说话,一家人着急,只有他不急“贵人话迟”他说女儿是金贵的命。
一天,父女俩正围着小树做游戏,豆大的雨点落下来,“快跑啊”他对女儿做了一个跑的姿势,女儿忽然张开双臂扑过来并甜甜的叫了一声:爸爸!
啊!真是春风十里不如你啊,他把女儿高高的举起,转了一圈又一圈,雨点,密集的斜织下来,孩子发出咯咯的笑声。
女孩和小树沐浴着阳光和雨露一起长大了。她很爱小树,春天的时候,把它的花朵串成花环,挂在脖颈,秋天的时候,把它的叶子编成王冠,戴在头顶。有时候,她也会爬上树干捉迷藏,抓住树枝荡秋千,和小伙伴们在树下做游戏,把她的快乐、悲伤、秘密和它倾诉,她已视它为朋友。
她来了,不说话,只那么随意的一站,树的早晨就熠熠生辉。
转眼,女孩已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她的爱也随之饱满起来,那些少女特有的情感会在午夜里满天飞,洁白的墙壁知道、星月知道、窗外的树知道,它也长成一个伟岸的青年,高大、健硕、生机勃勃。
女孩恋爱了,她的秘密第一个知道的不是爸妈,也不是闺蜜,而是她心爱的小树,每一次诉说,都能找到自信和力量。它是宽厚的,善解人意的,从不说教,也不批评,更不打骂。女孩总是唱着歌回家,她就像树上的鸟儿一样快乐。
六月的天,娃娃脸,说变就变,刚才还太阳当头的好天气,随着一阵狂风卷起,雨点骤然而来。
男孩因明天比赛的事追到女孩的家,正站在树下交代着什么。
女孩一只手搭在树上,另一只手勾着男孩的胳膊,急促的催:
“快走吧,要下雨了。”
“不怕。”男孩稳稳的站着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两个情窦初开的年轻人,世界总在他们的感情之外。
雨点急促的落下来,他们看着彼此被点湿的花脸,很开心的大笑起来。
刹那间,随着一道闪电划破长空,一记耳光重重地落在男孩的脸上。
惊异、错愕、恐慌、悲愤,一时间,各种情感在女孩的心理万马奔腾。
伤心、挫败、怨恨、愤怒,各种感情同时挤满男孩的脸。
接着一声惊雷裹挟着狂风暴雨直直的砸下来,像一块无形的幕布,又像一股神秘的力量包围了女孩。
时间的无垠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一段硕大的树杈迅速飞来,扑在女孩单薄的身上,女孩顺势倒下去。
男孩则捂着脸跑开了。
女孩醒来后,却是毫发无伤,再现父亲车祸的当年。
父亲心疼极了,嘴上却说着不一样的话,不停的抱怨指责。
父亲说,上学要好好的上,不好好上也就罢了,但也不能搞对象,就算是搞对象,也不能搞个下三滥家的孩子。
女孩知道,这几年,父亲的生意亏了,他是指望她东山再起的,而男孩——他们班优秀的大班长,却是单亲家庭,母亲就在她姑姑所在的医院当保洁员,永远给不了父亲他所寻求的帮助,而女孩认定的男孩的种种优秀,在父亲眼里却是不屑。
此后,女孩做过很多努力,男孩铁了心的不再理会她,单亲家庭长大的男孩自尊心爆棚,面对男孩的冷漠,她的自卑急剧升温,郁结成一个伤口,那记耳光就像一把尖刀插在上面,她拒绝和一切人交流,只在夜晚到树下喃喃自语。从此,她特别期待、喜欢又恐惧雷雨交加的夜晚,也只有那时,风声、雷声、树杈的断裂声,闪电、耳光、苍白的脸同时交织在一起,像霓虹灯在她的脑海里不停的变换闪烁,也只有在那时,男孩的脸才能清晰的显现在她的脑海中。
她失语了。
孤独不可怕,人人生而孤独, 流离、动荡的生活不可怕,可怕的是初心的抹杀,希望的破灭,生命的沦陷,女孩感觉她整个的身心像被万千蝼蚁蚀过之后正随着时光一寸寸枯竭。
女孩的父亲说什么也不明白,女儿的小心脏怎么就接不住一巴掌呢!何况还不是打在她身上。
可是,在女孩初长成的一穷二白的情感世界里,哪怕一次虫咬,也如惊雷滚过。
之后,湿了山川和大地,
也湿了父亲的心,他用无边父爱养育的女儿却毁在一瞬间,他更不明白,自卑也是一种十足强大的力量,能催生新的希望,也能逼近死亡。
数月之后,报纸、电视、手机信息辅天盖地而来,南方发洪水了,大水淹没了家园,有人因此失去亲人,有人因此丧生,还有许许多多的人在滂沱的雨里、闪电里、惊雷里挣扎,女孩满脑子都是抗洪抢险的画面,在这许许多多的面孔里,她看到了不停地挣扎的男孩,她趴在窗前,仰望窗外雷雨交加的夜晚,泪流满面。
女孩来到树的面前,做最后的道别,她要把剩下的泪洒在树下,她的悲伤已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她告诉树,她要去远方,为爱,来一次不计后果的奔赴。她要到有水的地方去,她要到水里去,只有水才能洗净她的灵魂,滋润她干涸的心,也只有水才是最圣洁的柔软,给予她最温暖的包容。
女孩从容的走向那一片泛着白色光亮的水域,微笑着,仰着头,她认定那里有她要的幸福。一步一步,淹没在那一片浩淼里。
树目送她远去,直至消失。
一道闪电劈开层层雨雾,惊雷滚滚,直夺树的心脏,树在一声巨响之后,身心俱裂,灵魂追随女孩奔向天际,像化蝶的梁祝,向死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