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诞派戏剧大师贝克特所写的《等待戈多》,是一个关于“希望在等待中”的“神话”。《等待戈多》几乎没有什么情节,人物也很简单,两个流浪汉、一个奴隶主、一个幸运儿、一个小男孩。黄昏,一条乡间的小路,一棵秃了的树,除此之外,再没有明确的时间、地点,结尾是开端的重复,终点又回到起点,只有两个流浪汉的等待。等待,等待,等待……从日落到日出,再从日出到日落,无聊的等,寂寞的等,漫长的等,飘渺的等,他们在等待一个叫戈多的人。可戈多是谁?没有人知道。那为什么要等待戈多?更没人知道。戈多会来吗?他过多久才会来?他来了会带来什么?所有的也是唯一的答案,仍然是不知道。他们只是等待,他们只知道等待,可是戈多最终也没有出现。
戈多永远不会到来,他们只能是无止境地等待。若只看这些,《等待戈多》展现的世界是无意义的,人又是空虚与无聊的。可人在对自己失望的同时,对未来和他人抱有希望。他们希望得到神秘外力的拯救。因此等待和失望伴随人的一生。
《等待戈多》中存在着很多有趣的意象,比如说靴子和帽子,或者说绳子和鞭子……
1. 靴子、帽子
第一幕开启时,戈戈正筋疲力尽地脱着他那双不合脚的靴子,狄狄则把自己的帽子看了又看,好像要窥视出些什么。戈戈终于脱下了一只靴子,同唉声叹气的狄狄一样,他也失望于没有从中发现任何东西。倘若仅此而已,我可以断定,贝克特旨在表现两个流浪汉的无聊。
我接着看到:狄狄对伙伴的靴子充满了好奇,乘其不备就急急窥探,又被臭味熏开;他们二人与波卓,要思想时,就得脱下帽子,而幸运儿却只有在戴上帽子时才能思想。第一幕结束,幸运儿遗下了帽子,戈戈抛弃了他的靴子;第二幕中,戈戈的靴子被人换去,原地留下了另一双他穿着反而合脚的靴子,而狄狄,戴上了幸运儿的帽子后,似乎很乐于模仿幸运儿在重负之下的狼狈相,甚至要戈戈骂他是猪。
这样多的细节安排,想来不会仅为表现二人的无聊吧?贝克特有意突出了戈戈和靴子、狄狄和帽子的关系。戈戈显然是个务实派(他毫不犹豫就啃起了波卓遗下的鸡骨头)。他基本上没有记忆,只能活在每一个稍纵即逝的瞬间,他阴郁、绝望而且愤怒,因为他每一个夜晚都在挨打受辱,他的语言直截了当,有股直驱事物本质的魅力。而狄狄则显得不安分一些,出于某种虚无化了的热情,他会突然间兴高采烈起来,而后又被自己说出的那些拐弯抹角又不无高度抽象能力的话语弄得逐渐消沉。与戈戈相比,他具有前者所不具备的品质:对尊严(或者说是虚荣)的辩护,而且愿意为此付出些小小的代价(不要忘记,狄狄没有考虑去染指波卓吃剩的鸡骨头,而是为不幸的幸运儿所遭受的苦役,向他多少有些畏惧的波卓提出抗议),他拒绝聆听戈戈的噩梦,拒绝讲述戈戈要他说的淫秽故事,好像这种故事是对他天性的致命一击似的。
戈戈希望能够像耶稣一样赤着脚走路,但在最后,他连裤带也失去了;狄狄抛弃了自己的帽子,但他最终也没能从幸运儿的帽子中发现什么。这两人拥抱、分开,再拥抱,再分开,一种功利性的温情连接了他们。他们如此孤独,无法单独存在下去,一旦分开便只能无助地死掉。他们一同等待那个叫做戈多的家伙,好像他们存在的意义只能依赖于他。
2. 绳子、鞭子
波卓和幸运儿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荒野上,一条绳子和鞭子联结了他们。幸运儿怎么看来都是一个有受虐狂倾向的奴隶,尽管他为自己即将被卖掉的命运哭泣;波卓则心满意足地吃着他的烤鸡,抽着他的烟斗。贝克特设计了这样一个滑稽的场面:狄狄要波卓让幸运儿思想给大家看,于是幸运儿戴上帽子(他不戴帽子就无法思想),发表了一通有关上帝、时间、公共事业的不知所云的长篇演说,直至听着的三人再也无法忍受,扑上去摘了他的帽子。
当波卓和幸运儿再次出现在第二幕中时,波卓已经成了瞎子,幸运儿被告知本来就是哑巴。绳子和鞭子依然存在,但已弄不清究竟是谁在牵着谁了。第一幕里还是神气活现的波卓此时虚弱无比,不再感兴趣往何处去的问题。发生了什么事?阴郁愤怒、往往一语中的的倒霉蛋戈戈实际上已经点破了波卓的身份——“他是全人类”。
人类爱把自己称为自然的幸运儿,因为唯独人类能够思想。波卓说了,要不是有幸运儿,他的一切思想、一切情感都将平淡无奇,不知何为至真、至善、至美。思想的权利一度赋予人类尊严,可在这部戏中,思想之舞已成了网中的挣扎;思想让人类痛苦不堪。贝克特将波卓与幸运儿置于典型的施虐与受虐关系之中,相互折磨,直至一个成了瞎子,一个成了哑巴。
要是可以的话,我甚至想将整个戏剧抽象概括为:人类、人类的思想以及有关人类生存的两种基本品质——大概是苦难和尊严。相逢于一个旷野,他们都拴在一个叫“戈多”的东西上,永远无望地期待着,信使来了又去,但那是一个撒谎成性的信使。或者也可以说:靴子、帽子、绳子和鞭子聚在了一块,但这场邂逅因为主体的缺席变得没有任何意义。
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莱特,所以《等待戈多》的主题也同样见仁见智。我们可以认为,它展示了一个没有时间、循环往复的世界,或者意在说明“在人类存在中并不真的发生过什么”,再或者,它展示的是当代西方人在失去信仰及形而上追求后的荒诞世界中的尴尬处境。它在某种程度上是可以引起共鸣的,1957年11月9日,《等待戈多》在旧金山圣昆廷监狱演出,观众是1400名囚犯。演出之前,演员们和导演忧心忡忡,这一批世界上最粗鲁的观众能不能看懂《等待戈多》呢?出人意料的是,它竟然立即被囚犯观众所理解,一个个感动得痛哭流涕。一个犯人说:“戈多就是社会。”另一个犯人说:“他就是局外人。”这以后,无田无地的阿尔及利亚农民,把戈多看作是已许诺却没有实现的土地改革;而具有被别国奴役的不幸历史的波兰观众,把戈多作为他们得不到民族自由和独立的象征。人们终于恍然大悟:“戈多”原来是那“口惠而实不至的东西”。
也许,戈多是象征着什么,希望、明天、命运或是死亡?这些都不太重要。我的感觉是,它的某个主题应该是有关于“等待”。在《等待戈多》中,戈多从没有出现过,使得这样的等待,看起来有些荒诞。这时等待已经成为了一件痛苦的事,没有尽头,也不存在希望,永远是充斥着无尽的失望。
但是,当等待成为必须的时候,我们还该学会享受等待的过程,在剧中不难发现,等待中,他们碰到了幸运儿,其实,他只是个奴隶,他大段的演说,重复、颠倒、混乱;等待中,他们还碰到了一个小男孩,他总是跑来送口信,说戈多今晚有事不能来,但明天一定会来;等待中,头一天还是光秃秃的树,第二天竟然长出两三片新叶来。
人生也许正是一场等待。无望的期待,是人生的悲剧的所在。但是,无望、悲剧也能构成一场丰盛的人生盛宴,比无期待,无感觉,麻木不仁地过完一生要好很多。戈戈说,我们总能找到什么东西,给我们一种活在世界上的感觉。所以说,也许明知戈多永远也不会到来,但是他们几个人仍等待着,不是为了真的等到些什么,而是为了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等待戈多,好像是希望,又仿佛到处是失望。心怀期待的人总能看到希望,心觉无望的人满目都是失望。所以,等待本身并没有错,只是每个人看待等待、看待人生的态度不同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