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总想着要来一趟的。也许,并不止是来一趟而已。
很多年前看张爱玲写的《半生缘》,总有一列火车在夜幕降临之际缓缓而行,穿梭于南京和上海,汽笛声声,凝重呜咽,驶出一抹天涯歌女的凄美况味。
壹
世钧在南京,蔓桢在上海。那辆姗姗来迟的列车,载着一对年轻的恋人的牵挂,也载着和无数人的梦想。
细节饶是动人,那一抹晨光中笑嘻嘻地走来的蔓桢,虽然贫穷,却总是给人以温暖和力量。她爬上桌给豫瑾换灯泡,灯泡幻灭之际,让所有的人看到了一双坚韧的脚踝,那是对曼桢独自承担着一家人生计的一个缩影般的描写。
世钧一步步踏上楼梯,走向蔓桢的家,过道里黑黢黢的,看不清眼前的阻碍,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炖火腿的软糯的味道,他知道那是特意为他的到来而准备的,他知道蔓桢一定隔着窗子向外张望,期待一个熟悉的身影。
我最喜欢看蔓桢穿着世钧的狗套头毛衣,偎依在炉火旁,他送她了一只宝石粉的戒指,不贵,但因是他用自己的工资买的,曼桢便觉得很安慰。戒指太大了,他们都实在不愿离开,便从狗套头毛衣袖口上扯下一截线,绑在戒指上。
爱情最初的样子,便是这样平淡不计较,处处洋溢着温情。
最令人动容的,是当火车穿过隧道时,于半明半暗之中,世钧独自阅读蔓桢写给他的书信。信里有一句:“世钧,我要你知道,无论是什么时候,无论是什么地方,在这个世界上总会有一个人在等着你,总会有这么一个人的。”
但这又是一个爱情悲剧,张爱玲总是惯于让一段故事在最美好的时候突然转身,留下一道无声的抗议,一个苍凉的手势。
小说中对南京的描述,便是以世钧几次回家、第一次带蔓桢回家的视角展开的。南京的色彩,便是六朝古都的底色,古老的城墙、秦淮八艳的传说、脂粉客、桂花鸭、流水曲殇,无处不是弥漫着一种时过境迁的怀旧气息。
世钧的家,也处处弥漫着旧时代的气息。开皮货店、卖高档皮服(有一例金丝线皮草)、老底子的殷实家庭,但父亲常年住在姨太太的小公馆里,家里只剩母亲和寡居的嫂嫂带着一个小侄子过活,因此总显出几分华丽却又讳莫如深的隔膜感。那样的沉闷诡异的空气,大概也承载不了清新的脆弱的理想。
世均的母亲与嫂嫂,无一不是在凝重的生活的枷锁和食不知味的泥淖中挣扎度日,却仍固执地希望他可以迎娶一位门当户对的少奶奶,继续这种按部就班的生活。
而曼桢的妈妈和奶奶,大概也更倾向于她能嫁给乡下的表哥张豫瑾,一是因为老亲,彼此知根知底,二则为报答他为着蔓璐多年不娶的情份。
而表哥张豫瑾的一见倾心、鸿才小人得志后的始乱终弃,让曼桢坐实了这种占着年轻卖弄风情的罪名,也让芳华不再的蔓璐忌恨上了自己的妹妹——何以在她为家庭牺牲一切之后,自己的亲妹妹竟然冷酷地搅灭了她人生仅存的一丝留恋与幻梦。
张爱玲说,生命是一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所有人都背负着自己生活的原罪与计较,只有蔓桢和世钧那个爱情故事是简单的透明的澄澈的。
无论是身为主角的世均与曼桢,还是他们的朋友许书惠和翠芝,甚至是令人有点齿寒的蔓璐和笑起来像猫,不像又像老鼠的祝鸿材,都是时代的悲剧下的一个个小人物。他们被时代的车流裹狭着,绕不开命运的洪流,演出一幕幕滑稽或者持重的悲剧的故事。
他们心底或浓墨重彩或若有若无的情愫,都不无例外沦为多年后一声长叹。而当青春的梦想与激情逐渐消磨殆尽,生活的色调由清新明丽演变为新一轮的沉闷无声时,18年的光阴悄然而逝。
贰
看书的时候,我第一次知道台湾的书信体,繁体、竖排、从右往左一笔一画的写,虽冗繁,但充满仪式感。也曾将这封信照样子描画在比不得朵云轩的信纸上,写一个字呵一口气,那样的迫不及待,甚至等不得那字慢慢的干透,一气写下去,手腕上蹭出一遛浓黑的墨汁。
那些年我也曾采取过类似的表达,无关他人,自得其乐。多年之后,那份初见的萌动与直白表达的喜悦大概已被无数道季节的风吹皱腌干,只留下一两滴记忆的精华,逐渐渗进我性格的底色。
年青的时候看《半生缘》,总是容易陷入张爱玲的那种严丝合缝的语言圈套,觉得每一个环节都丝丝入扣,合情合理,循着她的思路,混沌无知地走入悲剧的深处。认为是躲不开命运和家族的势力互相勾连,导致了他们一次次的插肩而过从而坠入命运的连环套。
如今,趁着傍晚的暮色,与几个工作伙伴坐在玄武湖畔,我闭目冥想,尝试走入那个时代,走进那些文字,走近世均的内心深处,第一次想到,对于个人而言,与其说造化弄人时运不济,倒不如说一个人的性格更能决定自己的命运来得妥当。
叁
世钧出自一个旧式家庭,接受新式教育。青年时怀着几分理想主义,独自前往上海打工。他在工厂时,屡屡因不善于和人打交道而苦恼,同伴兼好友只有同学多年的书惠一个。想必他身上大概是处处体现出一种落难公子的气息,斯文、落寞、距离感,不接地气,既没有彻头彻尾的高兴,也没有彻头彻尾的痛苦。总之是一幅无可无不可的状态,可以说他是个单纯善良的人,但也是个极其懦弱容易退缩的人。
在经济、生存的压力下,考虑到结婚以后的生计,甚至只是由于不忍心夺回母亲短暂的快乐,他被动认清现实,很快便向病榻前的父亲、向旧式家庭妥协了。
而他与蔓桢之间,迫于父母的压力,先是否认她有一个做过舞女的姐姐,后来即使突然与她失联,他也很快便认为她是对自己失望了,因此嫁给了乡下的表哥。看得时候令人出离愤怒——那样一点微弱的反抗与信任,何以足以推翻一种旧的家庭体制,获取新生呢!
一年后,曼桢从难产中逃离出来,九死一生,而世均却奉父母之命与亲梅竹马的表妹结婚。如他的父辈一样,如他身处的阶层一样,他继承了一份遗产,在银行谋一份职业,支撑一个家庭,养育两个孩子,翠芝过着大少奶奶的生活,生活里大概不会有比吃苹果吃出一条虫子更为惊心动魄的事。
她与一群少奶奶一起消磨光阴、打发日子,谈论自己的老公和孩子、比比家里厨子谁手艺更好。大家对于世均的评价,也认为他呆呆的,很替翠芝不值。大概只觉得他比女主人袁炳妮那个色眯眯的老公好那么一丁点。缺少爱情做底的婚姻,大抵是这样,在微薄的感情与责任的支撑中艰难的寻求一丝平衡。
而那年青的岁月,那场不羁的逃往上海打工的生活,听上去更像一场荒诞不羁的闹剧,短暂地出现在他循规蹈矩的人生篇章里。与蔓桢那段看似一波三折令人扼腕的故事,也像是夹在书本里的发黄的信笺,只要是不再特意翻看,这一页大抵是可以淡去的。果然,当他再翻出那封信,已经是十八年之后了。
看到世均后面的生活状态,总是难免发出一声叹息。曾经我是那么的喜欢世均的形象,很难接受他在妻子的心目中是“不过尔尔”。但仔细想来,他似乎确实也不过如此。
他善良、单纯、体谅别人,处处为母亲、为家人考虑。但他又是懦弱的、胆怯的,想要有所突破、走向自己的新生,总也是魄力不足,绕不开命运的安排与捉弄,未了独自怀着一丝宿命般的感伤,孤独地游走于属于自我的狭小的天地。
小说里有个场景,便是叔惠与翠芝单独在玄武湖上泛舟,俩人面对破败的古城墙,没有什么特别要的话。翠芝穿着一身旗袍,显得端庄秀丽,坐在船头一心一意地嗑着瓜子,叔惠在船尾和船夫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笑话。诚如那一腔无法表达的心事,他们之间只剩下淡淡的忧伤。张爱玲对于叔惠和翠芝如此惜墨,单拎出来,恐怕连一个故事也凑不齐,但那个游湖的傍晚,氤氲在湖光山色中的一抹既幸福又凄凉的交织感令人追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