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正午午饭时间，即墨城下。燕军营中，又见炊烟升起，阳光照大地。燕军的士兵们排起了长长的队列开始打饭，饭菜的香味弥漫在军营的每个角落，提醒着每个人虽然杀戮还在继续，但是生活也要继续。

突然，从即墨城外的树林和田野间飞来了大群的鸟类，乌鸦、麻雀和许多不知名的飞禽不约而同地向即墨城中飞去，仿佛是小鸟们商量好了去开鸟类大会。天空中到处都是飞翔的痕迹，翅膀扇动的声音遮天蔽日。小鸟们飞进了即墨城，然后消失了，天空再次陷入了宁静。

常年的战争和杀戮，已经让战士们的神经变得麻木，燕国士兵突然想起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小鸟了。这突然出现的鸟群提醒着燕国士兵们：这个世界除了我们和敌人以外还有其他的生命存在，而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东西是人不知道的，比如这些鸟群为什么会突然在这里出现？为什么又不约而同地飞进了即墨城？这些在天上自由飞翔的鸟类和在地上相互残杀的人类是否存在某种联系？

这些问题的答案骑劫也想知道，虽然他已经接替乐毅当上了讨齐总司令，但是连他自己也知道这并不能证明自己很优秀，只能说明自己很幸运。现在士兵们对小鸟的问题困惑了，正是自己树立威信的好机会，如果自己能解答鸟的问题，那就能证明自己比一般士兵聪明。聪明人当领导天经地义，骑劫要证明自己的智力，于是就派出了侦察员。

前一天的即墨城中，各家各户都接到了将军田单的命令：从明天开始，各家各户每天吃饭前都要在自己的院子里祭奠祖先，各家要把做好的饭菜摆放在院子里祭奠，任凭鸟群来抢食不得驱赶。

这事就这么简单，如果骑劫在城外也像即墨城中百姓一样以祭奠祖先的名义招待小鸟，小鸟们也一样会光临燕国军营。不过同样的现象，到田单这里有了不同的解释，那天下午他把城中的父老乡亲和全体将士们在练兵的校场召集起来，然后站在点兵台上宣布，“这些小鸟不是普通的小鸟，它们是神的使者，神马上就会降临到即墨城来引导我们，齐国最后将在神的引导下取得胜利。”

传统戏剧中，不同身份的人物出场都会有不同的排场，比如美女出场一定会闭月羞花，妖精出场一定要飞沙走石，神仙出场不是地生莲花就是天降祥云。所以当人们看到飞沙走石就一定会联想起妖精。为了让人民群众联想神仙，田单需要莲花和祥云。

然而田单不是好莱坞的导演，在当时的技术条件下莲花和祥云实在没办法安排，所以田单想到了小鸟，百鸟来朝也是祥瑞之兆，正好配合神仙降临时的气氛和舆论需要。当田单站在台上宣扬封建迷信的时候实在不像一个名将，而更像是一个先知或者巫师。田单继续预言：“神将降临到我们中间，也许就在你的身边！也许就是你！神会借用凡人的身体成为我们的导师。”

站在台下的士兵和百姓们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这样的奇迹会发生在谁的身上，按照田单的预言，也许自己的邻居甚至自己马上就会被神光临，大家在一潭死水的即墨城里被困了五年，基本生活在与世隔绝的状态当中，现在不仅小鸟来了，神也要马上降临了，这事听起来不仅是振奋人心，简直就是大快人心。

即墨的百姓和士兵们在等待抽奖的紧张气氛中迎来了历史性的时刻，人们听见站在台下的一位年轻的士兵突然大喊一声：“我可以给你们当导师吗？”（“臣可以为师乎？”）话音未落，只见那个士兵突然向后转，然后拔腿就跑。田单从点兵台上跳了下来，跟在“神”的后面一路狂追。

再后来，人们看见田单和那位被神光临了的士兵走了回来，田单毕恭毕敬地把那个一脸神秘表情的士兵请到了台上，然后请他面向东方而坐。田单带头向那位被神光临了的士兵下拜，口称“神师”。在那一刻，校场上聚集的人们不约而同地感受到了地球对自己膝盖的强大引力，当人们情不自禁地跪下去时，一种神圣的感觉油然而生，他们不再怀疑坐在台上的那个一脸稚嫩的年轻人，与其说他们在向神膜拜，不如说他们在向自己的希望致敬。

坐在台上的士兵被突然间跪倒在他脚下的人们吓着了，难道自己真的可以当神吗？如果有一天跪在自己脚下的人们发现自己并不是神，自己将会面临什么样的命运呢？失望的人们会不会杀死他们曾经崇拜过的神呢？

受到惊吓的年轻人站了起来，神情恍惚，田单赶紧走上前去安抚受到凡人惊吓的“神”，“神师”对田单说：“我在骗你们，我不行。”（“臣欺君，诚无能也。”）田单说：“闭嘴!”（“子勿言也!”）台下的人们并没有听到“神师”和田单的对话，或者说他们根本就不在乎，“神”已经降临了即墨，自己就要得救了，这才是最重要的。

此刻的即墨城中的军民已经被燕军围困了五年之久，长期的僵持对抗已经让人们身心疲惫、陷入绝望。对即墨人民来说，五年来日复一日的日子仿佛是在坐牢，人们每天从天亮就盼望着天黑，盼望着一天赶紧过去，而新的一天仍然毫无新意，必须继续感受着生命慢慢耗尽，慢慢地煎熬着走向死亡。在这样绝望的形势下，人们已经不再奢望一位名将就能扭转乾坤、创造奇迹，而更需要一个先知或者巫师来告诉他们未来和命运。

既然人不可能完成这样的任务，那就让神来完成，人民需要什么田单就提供什么，这才是历史牛人的效用。一群赶来聚餐的小鸟和一位忐忑不安的年轻人就燃起了人们生存下去的希望，燃起了齐国人取得胜利的希望。（点评：经典的群体心理学案例，值得反复学习。）

神降临即墨指导工作的消息随着小鸟们的散去而遍布四方，这个预言很快传遍了燕国军营，传遍了齐国大地。

当讨齐总司令骑劫听到那个关于神师的传说，不禁陷入了沉思，“神”谁也没见过，“神”指导工作更是闻所未闻，所以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对付“神”和“神”指导的工作，这实在是个伤脑筋的难题。过了很久，骑劫对回来报信的侦察员说：“从今天开始你们给我盯住神师，我要知道他的一举一动。”

过了不久，“神师”发话了：“我担心燕军会把俘虏的齐国士兵削去鼻子，如果在打仗的时候他们把削去鼻子的俘虏排在最前面进攻即墨，即墨一定会失败。”（“吾唯惧燕军之劓所得齐卒，置之前行，与我战，即墨败矣。”）骑劫得到了“神”的指示，马上执行，于是燕军大营中的齐国俘虏都失去了鼻子。第二天，即墨城头的齐国士兵看到了燕军驱赶着一群相貌古怪的人走了过来。随着燕军的推进，齐国士兵终于发现那些走在最前面的就是遭到燕军俘虏的自己的战友，而他们之所以看起来很古怪是因为他们的鼻子已经被割掉。战友之间这样的见面实在令人恐怖。

看到燕军竟然这样残忍地对待自己的战友，年轻的齐国士兵们心中的仇恨和怒火熊熊地燃烧了起来。死也不能当燕军的俘虏！残忍的画面给年轻的士兵上了生动的一课，拼死战斗不再只是为了齐国的土地和尊严，更是为了自己的鼻子和尊严。

又过了几天，“神师”再次为即墨的安危担心了：“我担心燕军会挖掘即墨城外我们祖先的坟墓，如果他们侮辱了我们的祖先，会严重打击我们的信心。”（“吾惧燕人掘吾城外冢墓，僇先人，可为寒心。”）骑劫并没有仔细思考“神”为什么还有祖先，反正“神”说的就是正确的，既然这个“神”是帮着齐国的，那么骑劫只要按照“神”的话反着去做就一定做了正确的事。迷信了的骑劫马上组织燕军在即墨城外大规模盗墓，这可能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非营利性的盗墓。站在即墨城头的齐国士兵和百姓们看到城外的燕军挖开了自己祖先的坟墓，然后把棺材和尸骨拖出来焚烧。

这种画面对中国人来说是难以承受的刺激，即墨城哭成了一片，即墨的百姓和士兵们纷纷向田单请战，宁愿与敌人同归于尽也不愿意看到自己的祖先受到如此的侮辱。（点评：田单的这两个计策谈不上多么高明，如果对手是一个聪明人这些招不会管用，田单已经看透了骑劫，所以才能掌握主动。）

田单知道在“神”的配合下，即墨城中的战斗情绪已经酝酿得差不多了，然而敌强我弱的形势并没有发生根本变化，要想在这种条件下一战而胜，还需要进一步调动燕军的情绪。田单首先迎合齐军求战心切的心理需要，不仅自己全副武装地走进兵营，还把自己的妻妾家人编入了队伍，以实际行动表明了自己与燕军决一死战的态度。

然后，田单把仓库里最后的粮食都拿了出来，分给所有的战士，让战士们吃饱，积蓄体力。田单一边进行决战前的准备，一边向燕军示弱，他命令装备精良的士兵们埋伏到城墙下面，而让老弱和妇女走上城头守城。

当即墨城头出现了大批老弱妇女，即墨城下的骑劫喜出望外，他并没有对突然消失的齐国士兵产生怀疑，反而更加坚定必胜的信念。在骑劫看来，由于他反着执行了“神”的旨意，因此即墨城中目前已经人心涣散、不堪一击了。就在骑劫得意扬扬地欣赏着即墨城头的妇女的时候，突然有人来报告说即墨城中派来了使者要向燕军请降。骑劫高兴得差点从马车上掉下来，连忙接见了田单派来的使者。使者直率地汇报了即墨城中箭尽粮绝、士气低落的困境。使者代表田单承诺：三日之后，田单亲率即墨全城军民出城投降，同时使者要求骑劫承诺保全即墨城中的百姓和士兵的性命。好消息来得太突然，骑劫幸福得差点喜极而泣。

骑劫马上答应了使者的条件，然后快步走出军帐，向全军宣布了这个令人振奋的消息，三军将士山呼“万岁”。战争终于要结束了！疲惫的士兵们终于可以回家了！（点评：燕军的士气和战斗力瞬间瓦解！）

当天晚上，骑劫又接见了即墨城中的企业家代表，企业家代表送给了骑劫上千两的黄金，要求只有一个：他们希望骑劫承诺燕军进城后保证他们家族人身和财产的安全。骑劫手捧黄金哈哈大笑，满口答应：“好说，好说。”

选自《历史的个性：兵家》扶栏客 著

化学工业出版社悦读名品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