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吹着晚风吃饭的时候,归霁在饭桌上向傅沉提出了想离开的意愿。
“我在这里打扰你很久了,也该走了。”
虽然相处了一段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但归霁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去称呼这个男人。连名带姓肯定是不行的,太不尊重人。但要直呼其表字,她也开不了口,毕竟他们不熟。
适时,天幕已经低垂,太白挂在中天,与初月为伴。
夏夜的晚风轻盈地吹着,青草的清腥掺杂在其中,舒爽而又静谧。
傅沉闻言神色未动,只淡淡道:“想去哪儿?福安城吗?”
归霁并不意外他会猜到,毕竟自己是倒在了去福安城的路上。于是,她诚实地点了点头。
“城里有人接应吗?”
她默默地往嘴里扒了口白饭,含糊其辞,说话声很轻,“不知道……”
傅沉夹了一筷子菜放在她的碗里,“福安城鱼龙混杂,你一个小孩儿就带着一头狼和一头羊,要是没人接应的话,活不了的。”
时至今日,傅沉仍然坚称她那头灵犬是匹狼,丝毫不见动摇。若是换做从前,归霁一定会同他争一争。但想着分别将至,她此时便没有在狗崽崽的物种问题上同他争执,也没在称呼上与他执拗,只道:“我是去寻我大哥的。如果能找到,那就好了。”
“那你有你大哥的消息吗?比如落脚点,干活的铺子在哪里。亲自将你送过去,我也好安心。”
她咬着筷子摇了摇头,情绪不免有些低落,“但我可以打听。”
“福安城……”傅沉顿了顿,“你还小,大人的世界你不懂。不要把人心想得那么友善,你会知道这世间唯有‘利’能使人开口,能使鬼推磨。”他复又瞧了瞧她,“对了,你有钱吗?”
归霁只能诚实地再次摇了摇头。别说有钱了,她这辈子连钱长什么样子都还没见过。
“那你去福安城就是送上门去给人卖的。”傅沉放下了碗筷,“我连着救了你两次,供你吃供你喝还留你住,要是你一入城就被人盯上掳走了,我这亏可就吃大了!”
“那……”
傅沉这三言两语便轻而易举地叫归霁起了怯。她从小在古悼山长大,足不出山,福安城于她而言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对于上哪儿去找大师兄,她其实完全没有头绪。
归霁望着傅沉的眼神带着几分试探与期许,觉得倘若有这个男人在旁,倒是可以免去不少危险,也不用担心会饿死。虽然不怎么喜欢跟前的这个人,但她觉得自己在这个节骨眼上应当要能屈能伸。毕竟只有留条命在,才能给师门报仇。
“那,你能陪我去找大哥吗?”
傅沉白了她一眼,“不然呢?福安城我熟,我在那处恰好也有没办完的事。那就顺便吧,也算好人做到底。我尽人事,你且听天命了!”
心中的石头一瞬落地,归霁满心雀跃差点没从凳子上跳起来,顿觉人生都有希望了。
傅沉看了一眼她的碗,“你这就放下筷子,是不吃了吗?”
归霁讨好般地把盛着最后一个白馍馍的盘着推到他跟前,“你吃!”
“人小鬼大!”他一巴掌往她头顶招呼,揉了好几下才去抓白馍馍,“那我就不客气了!”
这一夜,想着明日的种种,归霁没能睡好。他们天亮就要出发,以便在晌午之前赶到福安城。比起那不知从何找起的大师兄,眼下她实则更期待明日的御剑飞行。虽然御剑的不是她自己,但能尝一尝御剑的滋味,便足以让她兴奋得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了。
傅沉一如既往地把床榻让给了她,自己去屋外睡。
就在数日前,院子里不声不响地突然多了个吊床出来。草绳编的,看起来十分粗简,并不似傅沉一贯考究的作风。倘若他回来过夜,那一定是在那上头将就一晚。
虽然长了一张浪荡子的脸,说话也挺放浪不羁,但这段时日的相处下来,归霁觉得他这个人似乎并没有表面看上去的那么糟糕。至少,傅沉没让她滚去外头睡吊床!
翌日天还未断黑,归霁便起来了。她简单地替傅沉把屋子收拾了一下,便去屋外等人起床。
黎明的光景,天已经微微亮了。羊兄和狗崽子还睡着,傅沉也还睡着。几缕霞光温柔地撒在了他的脸上,扫去了他一身的锐气,平添了几分亲和。
人还睡着,自然不能去打扰,于是归霁就立在吊床边看他。傅沉长得很塞外,不怎么像他们中州人,身形体格也不像。这种长相在归霁眼中十分稀奇,她一看便不觉走了神。待到吊床上那位被观赏之人转醒与她大眼瞪小眼的时候,她才狼狈地回过神来。
“你这样一声不吭地站在我床边看着我……”傅沉枕上了自己的胳膊,笑得慵懒而又促狭,“你是在肖想我,还是想对我干些什么,阿及?”
归霁其实也就是对他的身世生出了些好奇罢了,根本没想些不该想的东西。她十六了,有些东西已经朦朦胧胧地懂了些。是以,当她被傅沉这么口无遮拦地一消遣时,女儿家的羞涩让她瞬间整张脸都红透了!
“我没有!”她又气又急又羞,“你别乱说!”
傅沉本意也就是消遣她,解闷解乏外加寻寻开心,根本没往心里去。但瞧她此时的形容,又觉得不继续捉弄一番怪可惜的。
他游刃有余地侧过身子,吊床在他身下纹丝不动。遂支起了头,笑得眼中带花,“如果我是在乱说,那你脸红什么!”
归霁本还没察觉自己脸红了,被他这么一调戏,登时脸上如火烧,烫得不行!
一大清早就寻到了这么个乐子,傅沉神清气爽,遂翻身潇洒地下了吊床,立在了她的跟前,“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没睡好吗?那你梳洗过没有?”
归霁面红耳赤,心里不痛快极了。
傅沉低头一瞧,瞧了再瞧,啧巴了下嘴,“就算被我看穿了心思,也不用这么生气嘛!我……”
他话还没说完,便挨了归霁一脚飞踹,踹得他抱着膝盖原地跳着转了一圈。
“你这驴脾气……”他疼得咬牙切齿,“开个玩笑而已,你至于气得动脚嘛!”
他又挨了归霁眼刀一剜,这才终于有了人样。
“虽说我御剑载你,也就两三个时辰的路。但你是不是也应该去准备准备?寻得着你大哥还好,要是寻不着,估计得在城里耽搁好一阵子。”
风向一转,归霁觉得就连周遭的空气都变得凉爽了起来。她缓了缓神,遂觉得傅沉的话还真是多余,“我只有我的狗和我的羊,也没什么可准备的。”话音刚落,她不禁有点担心自己那点儿微薄的家当,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我能带着它们吗?”
傅沉默了默,“虽说它们是你的全部家当,但我御剑载不了它们这种四条腿的。”
“好吧……”
归霁虽然嘴上没有做更多的尝试,但失望与失落已经挂在了脸上。这样一张年轻清涩的脸庞上作了这么一副可怜楚楚的表情,即便傅沉的心肠是石头做的,也难免有点于心不忍了。
他起了那么点儿难能可贵的恻隐之心,“不过,幸好其中有一头是灵宠。那狼崽子要是聪明,我给它指条路,它迈开四条腿跑一跑,估计也要不了几日就能自己寻过去。”遂把目光挪到了那白乎乎的一团肉上,“就是你这头肥羊有点儿麻烦……”
见傅沉口风有松动,归霁高兴都来不及,哪里还敢得寸进尺!她偏头看了看还在睡大觉的白胡子,当即决定拿它抵了还债。
“它就暂且留在你这儿吧!它自理能力强,也饿不死。如果我不能回来接它走,你就当是我给你的谢礼。”
“那可挺沉的!”傅沉嘿嘿一笑,“有道是礼轻情意重,你倒好!我救你两命,换来了个礼重情意轻。一头肥羊就想把我给打发了?我怎么就这么命苦,摊上你这么头小白眼狼!”
“那你想让我怎么偿你的救命之恩呢?”她作了认真状,“傅公子?”
“别!”傅沉当即摆了摆手,“我是个修士,不是个文士,‘公子’二字我受不起!”
归霁唔了一声,又故作童言无忌,实则是在有恃无恐,“傅恩公?”
他以手扶额,觉得有点吃不消,“兔崽子,你存心消遣我是不是!”
“来而不往非礼也!”归霁朝他吐着舌头做了个鬼脸,好似是在得意自己这次终于在嘴仗上干过了傅沉一回。遂正儿八经地道,“师傅曾经教导过,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眼下我欠了恩公两趟救命之恩,自然不敢马虎对待。”她双手一拱,有模有样道,“除了以身相许,其他都好说!”
傅沉这才觉醒。敢情这兔崽子看着挺人畜无害的,其实骨子里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羊,我不要。但可以暂时替你养着。至于谢礼,不急着还。先记着吧,等我哪天想好了,自然会寻你讨要。”
“你就不怕我突然失踪,赖账?”
“天地虽大,但有时也挺小的。”傅沉无所谓道,“天道好轮回,我敬你是个修士,相信你不会言而无信。同道中人,来日且长,我并不担心后会无期。”
归霁突然有种湿手粘了泥巴,甩都甩不掉的感觉。但细细一品,她却又觉得这种感觉似乎由来已久。似乎她一直都想甩掉这个人,却又好像还存了些依赖,一时半会儿也离不开他。
“既然你起早了,那不妨我们就早点上路。”他遂理所应当地差遣起人来,“去!去给你恩公打桶水来,我洗漱洗漱!”
归霁在无澜派里是最小的,又是个女孩儿,便就成了最得照顾的一个。虽然不是娇生惯养长大的,但她也没被同门那几个兄长当丫鬟使唤过。归霁不喜欢这种被傅沉差遣去干活的感觉,那感觉让她觉得自己矮人一头,低人一等。正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即便心不甘情不愿,归霁还是能屈能伸地撸起袖子迈开了腿。
那男人就像是个骄纵的公子哥,甩手立在一旁等着人伺候,间或还大言不惭了一句。
“能提得了重物,看来你的确是恢复得差不多了!”
归霁想把手里的一桶水直接往他脸上扑,看他还能不能继续站着说话不腰疼。
不消片刻,骄阳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红着一张脸窥探着油绿的大地。今日的天象不及前几日那般明朗,天际之上,缕缕棉絮汇聚成了一团又一团的云朵,将蔚蓝挡得破碎。
羊兄被留在了原地,过起了散养的日子。灵犬得了一道指引,撒开腿在原野上狂奔。
那个男人的佩剑第一次在归霁的眼前显露了真身。银色的剑身上,攀爬着繁复的图腾,流畅而又神秘。
虽然这辈子也没见过几把剑,但归霁断定这是一把好剑。比师父、师兄、师姐们的任何一把剑都要华丽招摇!她隐隐觉得怪眼熟的,但又不禁看得两眼发直,眼底流淌着的全是向往,完全没想过自己那条细胳膊能不能举得动这么大一柄剑。
见她神往,傅沉索性把剑伸到她眼前显摆,“怎么样?我这把剑好吧!”
归霁眼馋得不行,咽着口水直点头,不禁纳闷,“你是个散修,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剑?”
他有点儿不高兴了,“我是个散修没错,但我又不是什么野路子修士。在落单前,我也是正儿八经的修士,师门有名有姓!”兀自端详着自己的剑,傅沉越看越满意,“这衡坤剑是我师傅给的。我是个剑修,自然需要一把好剑!”
“哦,原来你也是个剑修啊……”归霁喃喃着,“你是个剑修……”她突然回神,“什么,你是个剑修?”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