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上卷《天堑》——第二章 莫及为名(2)

即便身后并没有追兵,但她却被一股无形的压迫感催促着。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眼中却是满满的警惕,不见丝毫眷恋。

现在不是拖泥带水的时候。归霁抬袖抹了一把汗,深深吸了一口气,庆幸自己试探了他们一句。仅凭那一句话,她就能断定道观前遇上的那三个修士根本不是师傅派来的人,否则他们不会连无澜派的弟子都不清楚。

她哪有什么二师兄!她只有个二师姐!

圆月当空,一人一羊一犬行在墨色的原野间。许是身上里外三层衣衫都被汗水浸透了,夜风席卷着寒意那么一吹,冻得她瘦弱的身板直发抖。

身后的原野黑漆漆的,仿佛万物都能隐在其中。归霁看不真切,便就不敢放松警惕。他们寻了一处草丛栖身,尽可能地在这简陋的条件下匿迹。浓浓草腥中,归霁依偎着山羊和灵犬,疲惫却又忐忑不安地沉入了睡梦。

她睡得不沉,梦得断断续续。她梦见了古悼山,梦见了道观,还有师傅、师姐和师兄们。梦中的古悼山依旧是她的伊甸,青山绿水,还有家人为伴。

然而,一道剑光破开了这所有的美好,剑光所及,鲜红一片。归霁看见了一个男人,一席白衣,气势凌人。她发现自己突然站在了那个男人的面前,拿着木剑指着他。变化来得太过突然,她什么都来不及想,只是本能地想要看清这个男人的脸。但眼前的这个人仿佛只是个虚影,全然模糊,叫她怎么都辨不明。

耳畔忽又响起了归崆的声音,“小七,莫急!莫急……”

可那不再是低低沉沉的叮咛,而是撕心裂肺的急吼。

从梦中惊醒的那一刻,归霁不再觉得寒冷刺骨。她的衣衫再一次被汗水给浸透,浑身炙热难耐。

仰头一望,半盏明月融入了苍穹,约摸是五更天的光景。

冷风吹着她额上的一层薄汗,令她觉得好受些了。

此时,灵犬已经悄无声息地凑到了她身旁,关切地望着她。

归霁揉了一把它的狗毛,脑袋抵着它的头,声音疲惫沙哑,“没事,做了个噩梦罢了……”复又一头栽到在白胡子身上,肚子气宇宣扬地一声咕噜。

这一声咕噜成功地唤起了羊兄幼时被此人抢奶水喝的记忆。它当即蹶子一蹬,站起来就要走。

“白胡子,你要去哪儿!”归霁被掀翻在草地上,生无可恋,“我又不吃羊肉!”

羊兄头都没回。

这么肥硕的一头毛白牲口行在黎明破晓前的天地间,实在是太惹眼了!要是有追兵在不远处,定然要暴露行踪。

归霁想拦都拦不住,当下恨不得它死远些,滚得越远越好!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睡好的缘故,她醒来更觉疲惫。躺在草丛里舒缓困意的时候,梦里师傅的脸却突然浮现在脑海,依旧是那么慈爱,寒酸中透着仙风道骨的灵气。但她觉得不太对劲。

“狗崽崽,你说一个人要是印堂发黑的话……”她翻了个身,双手支起了自己的下巴,“是病入膏肓了,还是中邪了?”

灵犬不会说人,只得眼巴巴地看着她。

“那个女人说我们无澜派遭袭了,那师傅会不会有危险?”

灵犬眼底映着星光,继续不置一词。

颓丧地伏在了地上,归霁愁得揪光了身边的长草。

东边突然亮了起来,一点一滴地驱散着笼罩在头顶的黑暗。

事实证明,即便归霁与羊兄有梁子在先,但羊兄对她还是有感情的。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它就晃着个鼓鼓囊囊的肚子又回来了。回来了也还是一声不吱,往归霁身旁一躺就打起了瞌睡。

这明显是吃撑了!

警惕四顾之后,归霁才终于得以有余力来同这头四腿牲口置气了。望着那肥硕的身躯,她觉得白胡子是在存心气自己这个饥肠辘辘的人,遂也就驴脾气上头同它杠上了。

她起身叉腰朝着它的肚皮就是一脚踹,语气冷淡地道:“睡什么睡!起来,走了!”

羊兄掀起眼皮子看了她一眼,好似在说:“去哪儿?”

这一个眼神,着实是把归霁给问倒了。

浑浑噩噩了一晚过后,她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根本不知道该去哪儿,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儿。眼下师傅不知所踪,师门兄长也全都不见了。古悼山只剩下了三个来者不善,她已是有家不能回,只能与一羊一犬相依为命,四方流浪。

恐慌过后,归霁感到了迷茫,那是一种漂泊不定的落魄,举目无亲的凄楚。仿佛自己被这个世界给抛弃了一般,唯有横尸荒野的命运在召唤着她。

瘦削的身子无助地蹲了下来,她紧紧地抱住了自己,试图给自己些安全感,让自己能再一次站起来去迎接那未知的命运。

灵犬通人性,呜呜咽咽地挨到了她的身旁,蹭了蹭她。

只有吃撑了的羊兄不为所动,闭眼继续睡它的回笼觉。

归霁瞥了它一眼,觉得也许自己可以尝试一下羊肉的滋味。炖的、烤的、红烧的、白切的,统统都可以尝试一下。反正这么大一头肥羊,一顿也吃不完。看哪里不顺眼就割它哪里的肉!

思及至此,她的目光挪向了羊鞭。

闭着眼睛睡回笼觉的羊兄忽觉屁股蛋一凉,一下子就清醒了。

古灵精怪的假小子随即对着它露出了一口大白牙,目光贪婪。

因着这饿狼扑食一般的目光,羊兄睡意全无,夹着尾巴站了起来。

天边泛着一道金光,埋进了黑云中,将天际晕染成了鎏金色。光明自黑云背后四散开,但大地却依旧笼罩着一层阴霾。而黑云的尽头,便落在了古悼山上。

心中倏尔生出了汹涌的怒火,不知何起,不知何去。对于这莫名而燃的愤怒,归霁再一次茫然了。因为她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从那三个陌生修士的口中得知无澜派是遭了仇家的追杀。她不曾见过那场血腥,却仅凭着零星意想便就对仇家恨之入骨。

但而今,她已然无家可归,又谈何复仇!

前路不知通往何方,她却也明白自己必然是不能回古悼山的。

师傅下落不明,归霁一时也不知道自己该去什么地方找他。眼下她唯一想到的,便是在福安城里跑活的大师兄。也许,那就是如今前行唯一的方向了。

平野广阔,似乎永无尽头。一人一羊一犬,一走便是一整个白日。

归霁依稀记得大师兄曾经说过,福安城不远,御剑往东,两三个时辰也就到了。归霁还在练气阶段,尚且还没学会御剑。她对御剑前行的速度没什么概念,只知道御剑要比两条腿跑和四条腿走要快上许多。

在而后一整日的徒步跋涉过后,她明白了腿与剑之间的差距。

夕阳西下,暮色低垂,她望不见远方的城池,却在饥饿难耐时看见了远处升起的一缕炊烟。

这是归霁这一整日里遇见的第一户人家。

虽然在古悼山上过的是清粥小菜的清减日子,但似乎师兄们也从没让她这个最小的饿过肚子。眼下归霁已经饿得头晕眼花,恨不得扑到白胡子身上啃几口充充饥。忽看见这缕炊烟时,她不禁以为是自己饿昏了头。

待到她定睛一看,看了又看反复确认后,登时整个人的精气神都上来了。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裳,让自己尽可能看起来体面些。

“走,狗崽崽!”归霁迫不及待地加快了步子,“你们待会儿收敛些,别吓着人家!”

她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来身后的追兵,更顾不得前方是否有蹊跷。她只知道自己很饿,饿得快要去见阎王了。

一栋茅草屋继而出现在了远处,篱笆围了个不大不小的院子。可方圆百步以外,只见这么一户落了单的人家。

归霁觉得这户人家挺不合群的,否则傻子才会独自搬到这荒郊野地里,自生自灭。

本能趋势下,她的两条腿也不怎么听使唤,仿佛它们能闻到炊烟里掺杂着的饭香似的,目标十分明确地跑了起来。

鼻子长在归霁的脸上,她倒是真真切切地闻到了。那是肉香,肉汤的香味,腻中带着咸香。

自她有记忆以来,无澜派的日子就已经过得十分清贫,只有过年过节的时候才能吃一两趟肉。多半也就是熬一锅肉骨头汤,一人也分不到几口肉吃。

饿得快要去见阎王时闻到这股味道,可真真是要了人命了!

归霁脚下的步子不禁更快了起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个院子,形如饿狼下山。

院子的篱笆扎得整齐,一看便知主人是个讲究的人。归霁上气不接下气地扒拉着篱笆探头往里一瞧,就见到了那位考究的主人。

那是一个男人,即便此时坐着,也能看得出他身量很高。他穿着件蓝色的粗布衣裳,雕着精美图案的木簪子在脑后简单地绾了个揪揪。干干净净的,倒是透着一派仙风道骨的风姿,看来是道中同人无疑了。

归霁的目光迅速落到了那个男人的手上。他手里正拿着个啃了一半的白馍馍,边上架着一口小小的吊锅。底下的柴火燃得旺盛,火星子噼里啪啦。肉香便是从那吊锅里头溢出来的,馋得归霁口水在嘴里横冲直撞。

那个男人无意间抬了头,恰巧与她四目相对。

那是一双十分特别的眼睛,棕色的眸子浅浅地藏在了眉骨之下,漂亮却透着危险。那里面好似藏着一把刀,随时随地会夺人性命于须臾一瞬。

她本能地被这股气势吓得后退了一步。

对视片刻后,那男人把手中的半个白馍馍递了出去,“要吃吗,小孩儿?”

归霁本不过是几分畏惧,在受了他这一句问话后,生出了几许厌恶之感。不喜欢他最后说的那三个字,叫她想起了昨日在古悼山上遇见的那三个来路不明的坏人。

那男人见她不吱声,索性抄起个碗站起来直接走了过去。

这一站,他的身量便一览无遗。

归霁再次后退了一步,更为惧怕他了。许是因为那身量,又许是因为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过于锋利的眉眼,叫人生怯。

压迫感步步紧逼,归霁觉得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是在何时何地与此人打过照面。

她不记得自己曾经离开过古悼山,也记不得此人曾经来过古悼山。踌躇中,她忽而又觉得自己心中油然升起的这一股惧怕也许不过是来源于她自己此时的装束。

归霁理不清。但这的确是她头一回女扮男装下山见人。

男人抬脚踹开了篱笆上的门,把半个白馍馍随手放在碗里递了过去,“来,吃吧!”

这简洁的三个字让归霁登时敛了眉心。通常来说,这三个字是她对狗崽崽说的。

有道是志者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师训犹然在耳,叫她在那一刻觉得自己宁可饿死也不能辱没无澜派的风骨。

她是一个人,且是个修道之人,不是乞食的牲畜。

归霁很有志气地跑了,一走便又是小半夜。黑暗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潜伏着的威胁让她心惊胆战。女儿家身子弱,经不起这么折腾,在饥饿与疲劳的折磨下,她倒在了荒无人烟的平野上,宛若一条流浪的野狗一般,无人问津。

无论有没有被人当做牲畜,事实便是她根本无需承认什么,终究还是要落得这般境地。

平静的夜空下,升起了一声狼嚎,继而又是一声狼嚎响彻。

躺在长草上,就连呼吸都变得那么费劲,归霁以为自己生命的尽头就在这一夜了。被一群饿狼分食,残骨留在荒野化做春泥。她再也见不到师傅,师兄,还有师姐了。没有人知道她死了,怎么死的,又是死在了何处。

虚弱将她拽入了无底深渊,那熟悉的感觉又包围了上来。周遭一下子安静了,不闻狼声,但闻细细潺潺的泉水叮咚。身后传来了低哑的声音,很远很远。

“小七,莫急!莫急……”

-TBC-


注:《后汉书.列女传》志者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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