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首先来一个假设,我们的小区里,有这样一对夫妇,男主人年轻有为,是大公司里的青年才俊,赚钱养家;女主人电影学院毕业,美丽大方,多才多艺,现在是全职主妇。夫妻恩爱,儿女成双,家里温馨漂亮,人人称羡。
忽然有一天,怀孕的女主人自杀了,据说死状惨烈,居民们都很震惊,小区里谣言四起,有人说因为男主人家暴,因为有邻居看到过他们吵架,女主人受不了自杀了;又有人说男主人在外面包养小三,冷落了妻子,让妻子幽愤而死;还有人说,女主人耐不住寂寞,跟邻居出轨,结果被发现了,愧而自杀。
除了这些之外,据说还有另一个说法:两口子觉得日子无聊,为了诗和远方,决心抛开眼前的一切,到巴黎从零开始。计划是让女主人打工养家,男主人专心写作。结果出发前不久,女主人又怀孕了,男主人得到了升职加薪的机会,为了孩子和工作,他们最终决定不去巴黎,女主人一时想不开,就自杀了。
你相信哪种说法?我想正常人都不会相信最后一种:一个虚幻的、异想天开的、遥远的巴黎梦,怎么可能将一个拥有一切,生活安逸的女主人逼到自杀呢?
作者用了大量冷峻的笔触,正面描写了一个自恋、虚荣、冷漠的戏精男主人公Frank,同时,她也从侧面,为我们描述了一个被嫌弃的女主人公April的一生——
关于自己,April是这样说的:我一直都知道没有人关心我,而且我一直让别人知道,其实我对他们的漠视心知肚明。
April整个童年和少女时代,都是灰暗而压抑的。她不到一岁就被父母抛弃,只能辗转寄居在亲戚家,过着寄人篱下、受尽白眼的日子,只有父母偶尔匆忙的探视,给生活带来些许亮光。后来父亲自杀,母亲酗酒疗养去世,她成为孤儿。
长大后她去念了戏剧学院,她的青春美貌,吸引了一个在她看来非常有才华、有头脑、有能力、有风度的男人,在他的追求下,他们相爱了。
为了讨好恋人,毕业后她找了份稀里糊涂的工作,以便有时候恋爱。不过话说回来,女人能找到的工作并不多,除非撞了大运,她能成为明星,不然去做打字员、秘书、售货员,都没什么前途,报酬也比男人低很多。做个好太太,才是身为女人最好的出路。
但很快,意外的怀孕打破了他们的浪漫。他们还年轻,为了未来,她想要冒险自己堕胎,但这个提议遭到男友强烈反对,她只好妥协。
就这样,为了孩子,他们结婚、工作、买公寓、生第二个孩子,换房子,生活按部就班,人生也随之开始停滞。婚姻成为保护他们的堡垒,渐渐也成为困住他们的陷阱,它带来一种无法摆脱的不幸,那就是厌倦。
也许在别人眼里,他们是幸福的,如果幸福意味着毫无雄心和激情的平庸,意味着周而复始、漫无目的的生活,不可控制地缓缓滑向死亡。
也许在别人眼里,他们也是美满的,如果美满的意义在于相互妥协,哪怕相互厌倦,相互静止成为孤岛,至少,他们依然能够维持整洁的草坪、悠闲的茶会、得体的礼仪。
他们拥有所谓真正的夫妇之爱——彼此共生,彼此眷恋,彼此忍耐,彼此仇恨,彼此伪装,彼此厌倦,始终有一种空虚困住了他们,充斥在生活中。
丈夫开始变得越来越暴躁、喜怒无常。而无法出去工作的她,在家庭这一方小天地里打转,在岁月中,除了苍白、衰老,一无所得。
她对婚姻开始失望,无能为力。而自恋与自怜,更让她产生一种不可救药的寂寞感。她在心底,她从不认为自己属于米莉那些真正的家庭妇女。
她的容貌、天赋与热情,她坚信自己和她们不一样,她原本可能成为舞台上最耀眼的明星,在荧幕上挥洒魅力,创造无数经典作品,让世人为她痴狂。
如果当时堕胎,她是不是可以有另一种生活?哪怕没有成名,她会不会嫁给另一个更加温柔、更加爱她的男人?
他们尝试着去做一些真正有意义、有文化的事情,组织戏剧团体,排练话剧。她的热情又重新被点燃起来,哪怕舞台再小,那也能接近原先失落的梦想。
可惜,糟糕透顶的演出打破了她的幻想,一同破碎的,还有她内心隐藏着的优越感。她忽然发现,自己不是在舞台发光的明星,不是与困境搏斗的美丽公主,而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家庭主妇,一个灰头土脸的女仆。
她再次感到失望,对自己失望,她意识到了自己没有才华、懦弱无力,无论是学业、工作、堕胎、结婚,她一直在逃避责任,为了讨好别人,获得庇护,把命运委托于他人之手。
但她并没有被失望打倒。她决定鼓起勇气,收拾残局,跟丈夫和好,一起推倒一切重新开始,在同一个激励人心的目标下,她觉得他们开始真正心意相通,为即将到来的未知旅程兴奋到战栗。
新生即将到来,就如同他们住址的名字一样:革命之路,一条注定要摧毁腐朽的禁锢,通向崭新未来的路。
旁人听到这个消息的震惊和质疑,让她获得另一种满足感和优越感,她为自己敢于逃离空虚的勇气而自傲。
但没想到,上帝又开了一次玩笑,她再次怀孕了,她痛恨自己的身体。而丈夫得到了一个升职的机会。然而这一次,她下决心不能再让一个胚胎阻碍他们不凡的命运。
可丈夫百般劝解、哄骗、责备,用道德、用健康、用爱,告诉她,生育是对女性来说神圣的义务,她在逃避义务,她不是真正的女人。
最终她被说服了,可也看透了丈夫的谎言,和他精心打造的人设:他是如此虚伪,满嘴理想才华,愤世嫉俗,自诩清高,但在真正的利益前,露出了本性;并且为了自己不丢面子,他把这一切说成是因为她的拖累。从头到尾,她嫁给了一个懦夫、伪君子。
她开始绝望,对身为女人的命运而绝望:她是一个子宫,承担孕育生命重任;她是一个战利品,等待被赢取和支配;她是残缺的灵魂,等待被赋予使命。
当她不是一个母亲、不是一个妻子时,她不明白自己应该是谁,她从未真正地掌控自己的命运。皮囊之下,她是空的。
她用自己的“弱”去爱,她逃避自我,把命运委托给他人,在爱情面纱装点之下,把荒凉的婚姻当成最后的救赎。
当这层温柔的面纱滑落,婚姻失去了最后的柔情,她也在那瞬间失去了爱人的能力,无论男人是孩子一样祈求,还是暴君一样命令,她不爱了,因为她不再需要用它自我麻痹,她不再恐惧。
哪怕那个男人用她肚子的孩子,他以此宣告自己的所有权,污蔑她的人格,勒索她的感情。而她选择:去他妈的,我不在乎了。
她本可以妥协,继续眼下的生活,生下来,活下去,跟其他人一样,不过做另一具行尸走肉。但她决定要真正活着,忠于内心地活着。
她没有自杀,死亡不过是她通往“活着”的这条路上付出的一点代价,她只是选择了“革命”,推翻那个旧的自己——那个苦苦哀求、努力伪装,小心讨好,等待父亲爱自己的小女孩。
这就是我眼中April的一生,她身上有我们的缩影:她只是平庸之辈,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有自以为是的不甘、有逃避生活的懦弱、有讨好别人的卑微,但面临困境时,她在迷茫之后,总是会鼓起勇气、不惜代价,去撞那一堵名叫“理想”的南墙,她是一个女人,也是一个斗士,我想以叶慈的诗句为她结尾:对生对死,投以冷眼,骑士向前,骑士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