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十月桃花雪
(一)爱,别离
宋,熙宁八年。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此时,我正站在这青山上,思着我的妻,王弗。
青山,是我为它命名的。这青山,已是苍翠皑皑,我在这里,已种下了三万棵青松,用了十年。
每次思念我的妻时,我总是会种下青松,来思她,念她。青松常青,而我对妻的思念,也未曾离去过。
昨夜,我又梦到了我的妻子,王弗,醒来,已是万分难眠。推开轩窗,月色半掩。
想起初见王弗时,那个碧玉年华的少女,还是玲珑模样。我是他的表哥,苏轼。后来,我成为她的夫君。
那时,姨母家刚刚搬至眉山,与我们相距不远。母亲携了十八岁的我,上门去拜访。
我记得,那时约莫是初春三月,姨母家在一处巷子的尽头,离街市不远,又幽静的很。
见到王弗时,她正在院中,整理一些剪下的桃花枝,插与花器中。
她的发间,竟装饰着三两朵桃花,除此之外,别无其它饰物,却是让这豆蔻少女,明媚的很。
而王弗与我,也是相谈甚好。
我们的母亲,谈笑间,却为我们定下了亲事。
她的母亲觉得我为人率真,文采济济,而我的母亲,觉得王弗伶俐却沉静,若是成为我的妻,想来也必是贤惠的妻。
这,是否就是一见定终身,终生不负卿?
次年,我迎娶了王弗。
两情长久时,谁又会想到生死离别呢?我娶王弗时,年方十九,她才十六。
而我们,只相知了十一年。
王弗仰慕我的才华,却知道我平日里并不善于与人交谈。而她,是知书达礼,善于识人的。
她总担心着我会识人不淑,或是得罪了他人。
是以她在家中的会客室中,置下一屏风,她在屏风后听着我和客人的谈话。
待客人走后,她再与我细谈,告知我哪些人不可结识,那些人不可相得罪。
对于自负满腔才华,愿以才华去报国,而想要在仕途上一展生平的我来说,王弗,予我太多襄助。
平日里,我读书时,王弗总是陪伴在侧。
她真是一个隐于聪慧的女子,我读书时,她并不多言,但我偶有遗忘之处,她却总能告知我。
而我吟诗时,她也总能与我相和,且这佳句让我心生惊叹。但她,从不展露她的光芒。
也许,她的聪慧这一生只赋予了我,我何其幸哉,有如此良妻?
她也有小儿女情态的时候,若是无事,她会让我给她画眉。少女如此娇柔,芙蓉如面柳如眉,似画中人般。
治平二年,我已而立之年,妻王弗年二十七。这一年,她离去了,身边再无相伴。
在她离去的前三年,我竟无法再赋诗。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世间情爱,亦是逃不过别离。
(二)求,不得
宋,绍兴十四年。
这一年,是我人生中最为欢喜的一年。这一年,我与表妹唐婉结了秦晋之好。
陆游,是我的名字。
我出生在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我们家族出身名门望族,藏书世家,我的祖父陆佃(封吴郡开国公),母亲唐氏(北宋宰相唐介孙女),皆是出身名门。
受这书香熏染,我也是爱好诗书,且常常被长辈和先生夸为才学过人。十二岁时,我已能吟诗作赋。
而与我同样聪慧灵秀的,是我的表妹唐婉,甚至于,我常常觉得表妹的才学要更甚于我。
只是女子不能求取功名,否者表妹必也是能成就番功业的。
唐婉自小也是生的俊俏灵动,诗书礼乐也多有学习。
我们青梅竹马,在一起吟诗作对,诗词歌赋,彼此间皆可以很好的相和。
我认定唐婉是我这一生的妻,而唐婉,也是认定我是他一生的夫君。
所幸,双方家族的长辈,是成全我们的。
在唐婉及笄之年,母亲取出了家传的凤钗,赠与她。在陆家与唐家共同的见证下,我与表妹定下了亲事。
次年,也就是绍兴十四年,我便与表妹成了亲。这一年,我年二十,表妹十六。
我原以为,我与表妹会这样恩爱无双,一直到白首。
毕竟我们这段婚事是情投意合,也受到了父亲母亲的祝福的。
却哪曾想,在成亲后,她与母亲之间,却会出现嫌隙。应该说,是母亲对于唐婉,有了嫌隙。
我们成亲后,自是与父母亲共同居住。
我和婉儿与从前一样,每日里在一起诗歌相和,或是共谱乐曲,我弹筝,她吹箫,又或是春日里郊游,秋日里赏月。
我还给婉儿在桃花树下,搭起一架秋千,看着她,在树下,花影叠叠。
这样的日子,于我们,实在是逍遥快活的很。
许是日日里见着我们这样吧,母亲开始觉着,婉儿与我过于亲密,会耽误了我的前程。
若是日日里这样,又如何会有心思去捧卷读书,以后去考取功名呢?
母亲身为大家族的女子,原本强势,竟动了让我休妻的心思。我与婉儿这般恩爱,自是不愿相离。
但母亲是定了决心,我若不与婉儿分离,母亲便不再认我为子。父母命,不可违。
我孝顺母亲,我也珍惜着婉儿,却终究难逃这世俗。
父母命,终究是不可抗的。
我与婉儿成亲尚不足两年岁月,如今却是要别离了。
晶莹香睑凝水痕,婉儿,我终于给了你一纸休书。
婉儿离开后,我突觉心里失意的很,与母亲也疏离了许多。除了每日里看着四书五经,以备科举,我已是别无其他念想。
母亲却终于还是为我再度娶妻了,我妻王氏,是相邻,也是贤淑的,但却是不识字的。
我知道母亲的心思,王氏每日里只照顾我起居,做些刺绣等,却从不会扰到我,我与她,相敬如宾。
而婉儿,却还是我最记挂的那个女子。
后来听母亲说着,婉儿嫁给了同郡的士人,赵士程。
士程,亦是出身名门的皇族之后,宽厚而忠诚,也曾与我为文友。婉儿嫁给他,也实属好的归宿。
但为何,我心中却时时隐痛?
绍兴二十年,我前往临安参加锁厅试(现任官或有爵禄者应进士试),被荐为魁首。
原以为仕途顺利,却不曾想在第二年的礼部会试中,当朝宰相秦桧借故使我不得中举。
回到山阴,心中更显苦闷。每日里悲悯自伤,有酒皆是醉。
这一日,我随意的漫步在街市中,未知未觉间,却来到了沈园。
沈园,以前我常和婉儿同游之处,我与她,都偏爱这园林的雅致。
园中,花木扶疏,曲径通幽,与以前似乎并未有不同。
其实自我与婉儿分别后,我便不曾再来游这园子。无佳人在侧,风景再美,又与我何干呢?
前面,有一处桃花林,桃花林的秋千,居然还在。那桃花,正好。
我们曾经的居所里,桃花树下的秋千,也正是应了婉儿的要求,而搭起的。
一处翠竹小径旁,我正欲去那亭中歇息片刻,却好似看到了婉儿。
那的确是婉儿,陪伴在她身侧的,还有赵士程。他们如今看来,也似一对璧人了。
婉儿也看到了我。
十年未见,十年相思,彼此,却不可言说。
“表哥。”
“婉儿。”
我们只能这样相视片刻,彼此离开。
隔一日,我终忍不住,回到沈园,在那亭子的柱上,提笔写下这一阙词: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我的心里大约是希望表妹能看到这一阙词的。未曾想,这一阙词,却让表妹香消玉殒。
表妹在隔日,竟也又去重游了沈园,去了那翠竹旁的亭子,看到了这阙词。
回去后,心伤难掩,心病难医,就这样的去了。
而那亭子的柱上,还留着表妹相和的这阙词: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是我,不该与表妹重逢,是我,不该提起这旧情。如此,表妹原可以安平的过这一生。
我与表妹,这一生,只是一场幽梦太匆匆。
(三)惜,错过
唐,贞元十一年。
我叫崔护,年二十有余,正是儿郎好年纪。
我出生在博陵(今河北定州)的一户书香人家,家族以书传家。
是以从少时,我便得以能博阅史书,以求得在当朝科举考试中一举头筹,既是求了功名,也是耀了门楣。
让父亲母亲觉得甚感安慰的是,我自少时便最喜捧书阅读,总是于屋舍中读书而忘春夏,也不喜与同伴嬉闹。
大约是总是沉于这书籍中,我也养成了个不爱与他人交往的性格,只愿与书中的诸子交流,颇有些孤傲清高的意味。
这一日,我与往常时候一样,静坐于窗前的书案前,捧卷细读。
此时正是清明时分,窗外无雨,却正是那桃红柳绿,蝶飞花舞的好意境。
我放下书卷,走到室外。房舍外,是春日的好气色。
我突觉今日是不想再读那书卷了的,只是想去寻着这春,不辜负了这了然的春意。
城郊外,已是有些游人,有携家眷小儿同游的,也有自顾出行的。看那女子扑蝶,小儿放鸢,也是颇有趣味。
不觉间,越行越远,前面是一些零落的农户所居之处。
每户人家门前,景致却各是不同,栽柳树者有之,栽杨树者有之。
最引人注意的,却是那户门前有篱墙的人家。
篱墙间,绕着些细碎的石竹花。院子里,娇艳不尽的桃花正从墙里探寻出来,灼灼其华,耀了这过路人的眼。
正巧觉着有些干渴了,不如就去这户农家,去讨些水来喝,想必即即使是一碗清水,也可作得一碗桃花水来饮了。
我走上前去敲门。
门应声而开,也仿若打开了一扇桃花源。
见得那女子,二八年华,清丽无双,发间只戴一玉簪,着一身水蓝衣裙,粉面玉颊,明眸丹齿,仪态娴静,柔情绰绰。
一时间,我竟有些失神了。
“公子,何事?”
“春日郊游,路过此处,因觉口渴,所以上门讨一碗水喝。”
“那么公子请进来稍坐,小女子去与你倒水去。”
这院落中,虽是农户人家,看来也是雅致的很。
院中晾晒着一些茶叶,还有石桌与石凳,放着卷书,与一古拙的茶具,想是那女子正在读的。
女子识字者甚少,不知这乡野间还有这样的女子。
那女子端了一杯茶水出来,递来。似是还有些羞涩的,虽是未施脂粉,却显得灵秀的很。
她站在那里,恰有一阵风起,吹落了一些桃花瓣,四散的飞舞。
有一些,落在那少女的发髪间,还有一瓣桃花,落在了我的杯中。
这般静好的场景和女子,我忽觉心动。
我与那女子闲话几句,知了她的闺名,叫绛娘。这“绛”字可真真的是好,应了这满院桃色绯离。
想来绛娘与我也是有好感的,否则又怎会轻易告知我她的闺名呢。
再闲谈一些诗词歌赋,更觉是情投意合了。
天色已晚,我须得离开了。
临别前,我与绛娘说,待我明年考取功名,再来会你,可好?
自来男儿施展抱负,功名自是必要的。
绛娘欲语还休之态,却终是没有言语。
第二年的科举考试,我终是进士及第,有了功名。
我自是没有忘却与绛娘的相约,彼年桃花开,此年,更繁盛。看到房舍外那株桃花树,想起了那个叫绛娘的女子。
许多场景皆与旧时同,其实也不过才一岁光景罢了,自然不会有许多变化。我心中自思量着。
那小院依旧在那里,桃花娇俏的开着,时而还有彩蝶与蜂鸟纷飞。
我上前去敲门,却久未见有人来开门。轻轻的推了一下院门,院门竟自打开了。
可院中,却是不见佳人立。
地上,石桌上,兀自落满了桃花瓣。而屋舍中,已空空如也。就像这里未曾有这样一个女子出现过。
为何,似迷离的梦?空留惘然与遗憾。或许,我该早些来寻她。
房檐下,我站立良久,终在墙壁上提笔写下:
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却不知绛娘因何离开,此时又在何处?
罢了,终不过是情深缘浅,只留那片片桃花,兀自留在春风中荡漾。
---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