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牟宁不是没有觉察到周锶凯的欲言又止和言不由衷,可她毕竟不是一个喜欢深究的人,不愿意说的想必都是有苦衷的,有苦衷的事情想必都是难解决的,追问出无法解决的困难是没有任何意义的。牟宁很早以前就有着一套属于自己的逻辑,所以她更是不愿意开口询问周锶凯到底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到底希不希望她离开或者留下。
这一晚,他们只说了很少的话,牟宁没话,周锶凯有话难说。难题是他的,凭什么抛给牟宁呢?后来,牟宁似乎是觉得两人这样四目相对的坐在这排练厅难免有些尴尬,于是就让周锶凯给她拉琴,一个人在外国的时候牟宁也经常演出,很多外国人对京剧感兴趣,可是很少有过琴师,总是跟着录音唱。她自己有几身行头,只演《别姬》《醉酒》这样比较常见的戏,把那凤冠宫装连同彩鞋水衣子装进专门的拉杆箱,练就了一身自己贴片子梳大头的本领。
“就唱别姬吧,打二六起”《别姬》是牟宁儿时和郁秋琬学会的第一次出戏,也是她大学毕业的大戏。毕业演出结束那天牟宁在日记里写到:上台鞠躬,下台鞠躬。下台鞠躬对牟宁来说意味着什么,她从来没有和其他人提起,因为那意味着她将就此告别舞台,不进团的打算不是一下子决定的,这和她自小生活在大院有关,也和她大学里一次意外的经历有关。
牟宁没有赶上青城剧团那一年的招生考试,因为她比其他人要低两个年级,文化课考试没有通过。所以她只得按部就班的继续上小学念初中,没考中首都戏校让父亲牟君友失落了很长时间,却刚好使牟宁留在大院儿,继续和郁秋琬学戏,寒来暑往,转眼六年,舞台上的牟宁在郁秋琬的调教下逐渐落落大方。青年演员大奖赛四年一次,高二这年暑假牟宁终于符合了16周岁以上的要求报名参加了。海选、初赛、复赛、加赛、决赛牟宁一路过关斩将,从别姬到散花,从生死恨到二进宫,她比的顺利也赢得漂亮,很多专业组的同学跟牟宁相比都逊色不少。许多人都好奇这个不属于任何一所附中的小姑娘究竟是拜了什么名师,她的老师是郁秋琬,南熏楼上人人求之不得的关筱月之女,因为那场运动而遗落在塞外青城的一块美玉。谁都没有想到青年大奖赛是一个契机,把原本已经偏离了轨迹的牟宁从新拉回了京剧舞台。以非附中学生的身份拿到了大奖赛的金奖,也拿到了当年一个唯一的戏剧学院的保送名额,兜兜转转的又回到了专业的舞台。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青城的夏夜凉静如水,唯有周锶凯琴声咿呀伴着牟宁的婆娑舞影。待牟宁一曲舞毕,周锶凯心理仿佛怅然若失。或许是深知着乔乔和牟宁的不同,所以要说的话怎么也开不了口。气氛略显沉默的时候周锶凯的手机响了,“喂,爸爸,还没有排练完吗?我自己一个人在家里好害怕”。电话里,是稚嫩的童声,周锶凯6岁的小女儿催促着周锶凯回家。
“乔乔呢?你们怎么这么晚让孩子一个人在家”。
“她去上海了”,周锶凯这才想起了女儿还是一个人在家,匆匆的收了琴要走。
“她真的去上海了?那你和孩子怎么办?”
“办手续,离婚。”
是牟宁没有仔细想周锶凯欲言又止的是什么,他固然是不希望牟宁在离开的,除了作为朋友之间的不舍,更迫在眉睫的是他希望牟宁能重返舞台。新戏《红朝》凝结了师爷爷弥留之际的大量心血,病榻之上先后三次为《红朝》设计修改唱腔,剧本和唱腔都已经准备就绪的时候却发现没有合适的主演。原来考虑好的女主演乔乔忽然要调到上海剧院,本来演员就不充沛的青城剧院实在再难寻觅合适的人选。
说来造化弄人,早在六年以前乔乔就拿了京剧届的最高奖项白玉奖,以她的实力也理应调离青城剧院,去北京、上海,去更大的舞台,演更多的戏。上海方面早早的给她发了邀请函,乔乔在上海演了三场,一炮走红,院长亲自表示希望乔乔去上海,而就在乔乔回团打算调离工作关系去上海的时候,上海院长含糊了,以上边管的紧为由让乔乔在等等。转眼两年,乔乔只能依旧留在青城剧院,三个月演一场戏,半年下一次乡。青城啊,一座充斥着少数民族气息的城,让人们爱上京剧又谈何容易。她多么想演戏,这一点周锶凯深知,去北京上海也是周锶凯的梦想,但留在青城却是周锶凯的责任。他的爷爷是北京城里最最有名的大武生,他的奶奶当年一无反顾的陪伴爷爷北上,把京剧带来塞北草原,他的身上流淌了青城的血液啊,又有什么理由不像父辈一样坚持。他周锶凯虽是乔乔的丈夫,却没有理由也要乔乔也为青城的京剧事业奉献一生。二十年前的乔乔坐在牛车上颠簸了两天两夜才赶上了剧院的招生考试,二十年如一日她用心学戏、兢兢业业,该说今天的一切都是她应该得到的,演员的追求,不过是能上台而已。
乔乔的调令来的措手不及,排戏之前所有领导都心照不宣的觉得乔乔是这出戏最合适的女演员,可是正式的通知不等下达乔乔自己就提出了辞职。剧院已经很多年都没排过新戏了,《红朝》是报名参加了第七届京剧节的,这出戏对青城剧院来说重要,对周锶凯来说更重要。七年前师爷爷和母亲郁秋琬作为艺术总监携青城剧院作品《孤冢》参加第一届京剧节赢得满堂喝彩,七年后周锶凯又是艺术总监又是首席琴师却要面对一出戏刚刚建组就要流产的厄运,师爷爷的仙逝、妻子乔乔的调离无一不使周锶凯烦躁不安。
直到牟宁的归来,周锶凯只要一眼就能全然相信,牟宁还是当年的牟宁,即使她始终游走于专业演员的边缘也依然难以遮掩老师郁秋琬十几年来为她留下的神韵。眼下,周锶凯和院长秦昊都清楚的知道只有她才是《红朝》的最佳人选,如果这次参赛真的要向首都剧院借调演员那可就真是倒打自己的招牌了。地方院团的情况都大同小异,经费不足、演员缺失、观众不买账,往年很多地方剧院卯足了劲参赛却无奈只能像首都剧院借调演员,人家的演员借着地方院团的戏赚的名利双收,地方院团的演员成了人家的陪衬,白白忙乎一场。这也是剧院领导给周锶凯下达强制命令,必须全员用自己的演员参演,借着京剧节打响青城剧院的名声。 周锶凯知道想让牟宁留下演这一场容易,可对于她以后能不能留下却心里没底。学了十八年的戏说出国就出国,任凭她父亲牟君友的百般阻拦于不顾。直至最后出面协调的是自己的母亲,亲手培养了牟宁的郁秋琬。或许郁秋琬从来看的明白,舞台上的一生,身不由己的太多,能选择的太少,但凡不愿做的更别在强求。自己教了这孩子十年的戏,信任和理解自是不必说的。
乔乔的调离给院里开了一个硕大的豁口,舞台之上,不可一日无角儿,牟宁身上有做演员的神韵,可她毕竟早已离团四年。如果一回来就担纲主演,除了紧迫的恢复业务能力以外,更困难的是如何让别人信服这个空降来的主演,如何防备那些不怀好意的人在背后揣测。前者无非身体上的劳累,而后者才是周锶凯内心真正的担忧。牟宁不脆弱,可是她太正直,周锶凯了解牟宁的性格,所以到了嘴边的话只得几次又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