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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民》是蔡崇达 “故乡三部曲” 中的最后一部,该作品表面上给部分读者带来故事线凌乱且逻辑架构难以衔接的观感。本文将提供一个独特视角来重组《草民》一书中的破碎片段,以寻找小说背后运行的逻辑和规律,挖掘被隐藏了的深刻内涵和匠心。
1、《草民》中的故事重排
首先汇总一下小说原文中七段故事所涉及的关键字或短语:
如表,原著小说存在多个独立的故事线,后来在第六篇《冲啊!猛虎》里又交汇到一起。从表面上看来这些关键字之间并没有必然的关联,但是如果将几条故事线打乱并将关键字重组,那将呈现以下场景:
我们试着将这些关键字重新编组为另外七段故事:
在第一个故事里,儿子降生与神的意志有关,在问神后被告知孩子身上背负了诅咒,导致父母对儿子感到恐惧,于是托人将其送离家乡抛弃掉,使之在大自然中死亡。
第二个故事,儿子被人带离家乡送给了异乡母亲成为养子。养子长大后在问神过程中出于对神谕的恐惧又主动离开了异乡。
第三个故事,儿子在离开异乡返回故乡的过程中,偶遇并不认识、也要去神庙问神的亲生父亲,由于偶然因素接触了父亲的身体,此事与父亲的意外死亡有关。
第四个故事,儿子用自己的智慧解开了困扰世界的秘密而被别人尊崇。因为父亲外出于是自己和生身母亲长期生活在一起,由于神的诅咒过和命运的捉弄,母亲变成了儿子的妻子并生下了两个儿子,而痴呆儿童暗示着近亲结婚或者乱伦。
第五个故事,儿子和母亲的生活遇到了巨大的困难,于是抱怨神不保佑并重新问神,得到了神谕和听到别人讲的故事后,儿子偶然知道了关于家庭和父亲过去的故事。目击者讲述的故事中父亲在问神的途中遭遇劫匪并意外死亡。
第六个故事,儿子意识到了自己的巨大过错,母亲为此而求死,儿子则以自残的方式希望赎罪。当然这并非是儿子有意犯下的罪过,而是由于父亲或者祖先的过错遭到了诅咒,因此儿子希望自我牺牲来洗刷耻辱,并开始奔跑、逃亡,再次放逐自己而离开了家乡。
在最后一个故事里,逃亡中的儿子被故乡的人追杀,要求其回去赎罪,但是儿子求得了帮助。作为报答,儿子利用自己曾经得到过神的祝福来保佑帮助自己的人。儿子的两个儿子之间又发生了冲突,导致了家族从辉煌转为没落,但是儿子最终死在异乡而成为了保护异乡的神。
这七段重新编组而成的故事串在一起,就是儿子与被神诅咒过的命运抗争的故事。
2、《草民》中的心理学暗示
读者可以从字面上认为《草民》重组后的故事情节看上去非常类似弗洛伊德——拉康体系中的重要心理学概念 “俄狄浦斯情结” 所取材的古希腊故事。不过这应该并非蔡崇达希望表达的本意,所以笔者希望使用更加宽泛的 “俄狄浦斯架构” 进行解读。这一架构意指运用与俄狄浦斯故事中类似的心理学元素作为框架来支撑整个故事情节发展,而在《草民》当中我们确实也可以发现极多有关手法的应用。
首先让我们回到《草民》开头抛出的主题:“我们为什么生生不息?我们凭什么生生不息?” 很多读者一看见这个题目就陷入沉思。不过要是再换个问法:“野草或者青蛙是如何生生不息的?” 那么答案恐怕会很简单——繁殖。繁殖当然是依靠性来实现的,所以整部小说本质上都是基于性的暗示。当然人的意识可以分为有意识、潜意识和无意识三个层次表达出来,笔者所谓的性或者“情结”就属于无意识的范畴,所以即便运用“俄狄浦斯架构”来解析基于性暗示的故事情节,也与生理意义上的性没有直接关系,更多指的是符号学上的概念。譬如当我们使用 “phallus”(阳具)这个概念时,就应该抽象为欲望或者代表父权的符号。
直观地来看,整部书都在不断地讲述各个时代不同家庭的儿子们出生和成长的故事。按照拉康的理解:儿子出生后对母体存在依赖,因此对母体不断离开自己产生了焦虑,希望重新进入母体而倒退回初始的状态。父亲作为第三方介入构成了一个三角关系,由于父亲拥有能够吸引母亲的 “phallus” (在这里引申为欲望),迫使儿子试图修复母子关系,但遭到父权的禁止而被迫出走或者接受父权秩序。上述三角关系并非单指家庭中的父母与儿子,而是象征社会中一切个体试图与理念实现统一、却被后天介入的一套秩序所阻止的现象。个体尽管表现出抗拒,却仍旧被迫接受了这套秩序。
《草民》无非从家庭到社会等不同层面反复重现了这种三角关系。就 “黑狗达” 自己的家庭而言,由于父亲常年 “讨大海” 在外,所以儿子得以与母亲和姐姐单独生活在一起,无意识中形成了儿子在脱离母体之后又得以重新与之结合的局面。当父亲重返家庭之后,母亲便要求儿子离开家庭住校,并且通过考试留在大城市,甚至对儿子参与赡养老人都持抗拒的心态。这些举动并非完全出于母亲“各自把各自的事搞好”的提法,而是基于父法或父权重新来统治家庭秩序的要求。从更高层次的宏观角度出发,脱离落后的家乡而融入工业化和信息化社会的巨大齿轮箱里意味着接受更高级别的父权和秩序,尽快脱离原生家庭这个母体而服从于秩序对自己的重新安排,则是更高层次三角关系的体现。
当然父权秩序绝非就是合理或者健全的,譬如无论是“黑昌”、许安康还是蔡耀庭的经历都揭示了一种矛盾:一方面儿子按照父母的安排离开原生家庭尽力去融入更高层级的秩序,另一方面宏观层面的父权和秩序将儿子们的生活碾得粉碎,迫使其又纷纷潦倒地回到了原生家庭,也即儿子又重新进入了母体。在这里,宏观层次父权秩序的运行将个体所来自家庭的微观父权秩序破坏了。类似于俄狄浦斯架构的论述,儿子按照神权安排的宿命在无意识下完成了弑父和娶母,破坏了微观层面的父权秩序而回归了母体。
此变局引起了母亲们巨大的恐慌,于是在《草民》第六个故事里,“黑昌”、许安康和蔡耀庭的母亲们拼命地跑去神庙问神,却从未曾得到神明的答复,因为那正是神谕所象征命运给出的安排。
《草民》当中无论是儿子们还是母亲们面对这种父权秩序的瓦解,采取的主要应对措施只有一个字:跑,象征着俄狄浦斯架构中被不断重复的逃亡行为。“黑狗达” 面对来自家庭的驱赶不断地逃离家乡,“黑昌” 和 “黑狗达” 父亲在失落中参加了慢跑团,许安康和蔡耀庭逃离了北京和厦门,母亲们面对儿子返回家乡来破坏父权秩序的局面不得不跑去问神等等。
3、《草民》中没有被说明的创作意图
《草民》的普遍出现的 “俄狄浦斯架构” 究竟意味着什么?这要看该书到底讲述什么样的故事。很多人宁愿相信《草民》是一出人生励志剧,这样更容易迎合目前的潮流和主旋律,也更容易引起读者共鸣。不过比照 “俄狄浦斯架构” 原型故事的定位来看,这无疑是一部悲剧,也就是说《草民》是讲述了与命运抗争但是归于失败的故事。尽管故事中有的场景会掀起些许幸福的涟漪,但是这些人的生活最终大部分都归于无法扭转的失败。尽管书中的人们从没有停止奔跑、问神、互助,没有放弃不断地生孩子,送孩子去大城市谋生,但这不过是几千年来不断在重复的过场罢了,跟人们本应享有社会进步的福利没能搭上关系。
那么这部悲剧最高潮的引爆点在哪里?其实就在第六个故事,也就是母亲们与观音阁之间的渊源以及跑去普陀问神的情节里。按照爱森斯坦的说法:“两个蒙太奇镜头的对列,不是二数之和,而是二数之积。”在这里蔡崇达 “故乡三部曲” 中的诸多人物和故事的头绪交汇在一起,也即实现了多个蒙太奇镜头的交汇和对列。这个对列的场景其实就是为了引爆作者真实希望表达出来、却又不得不将其掩盖在情节之下的悲剧效果。这个悲剧承载着许多人与命运抗争而不断走出东石,却又在命运的安排之下不断回归原生家庭的失落和愤懑。
当然我们对《草民》所进行的心理学解构,其实也同样可以应用于其他的小说或者影视作品中。所有存在着个体、理念和秩序这种三角关系的故事理论上都可以使用“俄狄浦斯架构”进行再解读。因此不能简单说蔡崇达在进行创作时有意识地试图在故事中隐藏了本文所述说的各种心理学元素,而是由于他选择了一系列底层社会生活的人物和场景作为写作的原始素材,所以他的小说无意识地带有一系列从微观到宏观的三角关系,而这种结构也是我们最容易观察到、也是最为稳固和基础的社会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