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刚上高中的我，虽然胸部还是平平的没有发育，可是已经拥有了一头完美的黑色短发，因此大家都叫我黑发少女。作为黑发少女的我，每天都斗志满满地走路去上学，路上的一切都令我感到新奇。
去上学的路上，要经过一座巨石山。虽然这座山的名字听起来很气派，其实只是一座小山丘。为什么叫巨石山呢，因为山上有一个怪叔叔，每天都在推一块巨石上山。奇怪的是，当他把巨石推到山顶的时候，巨石就会滚啊滚，滚到山脚。然后这位怪叔叔就慢悠悠地走到山脚，继续把巨石推上山，如此反复，没有人知道他这样干多久了。
二
山脚，早晨。
这天我又背着书包经过巨石山的时候，那块巨石正好轰隆隆地滚到了山脚，发出一声巨响，像一只疲倦的远古怪物的叹息。
听到这个声音，我忽然觉得巨石很可怜，每天都要被推上山，再滚下来，从没休息过，作为学生的我，每周还有双休日呢。
我走到巨石旁边，那个怪叔叔也正好走下山来。
“为什么你每天都要推这块石头上山呢，你和这块石头是不是有什么仇？”我问他。
“为什么？”他竟然认真思考了起来，“我也不知道，总之，就是控制不住地想把它推上山，再看它滚下来，一旦我停止了，心里就会很恐慌。可是为什么，我不知道，我忘了。”
这算什么回答嘛。他不会是变态吧。
“可是你不觉得这块石头很可怜吗？每天都要滚来滚去的。”我说。
“可怜？可怜的应该是我才对吧，我每天都要累死累活地把它推上去。”他说。
“那你不喜欢可以不干啊！”
“不行啊！我控制不住自己，我停止不了！”
真是怪人。我本来打算去上学了，可是看到他那痛苦的样子，我又不忍心离开。
“你要是很痛苦的话，为什么不休息一下呢？先喝口水吧。”我把书包里的水壶递给他。
“噢谢谢，谢谢，自从我来到这座山后，就没人让我喝过水了。”
我在巨石边盘腿坐了下来，想想有什么办法可以帮到这位痛苦的人。
“那么，推石头上山这件事为什么会让你感到痛苦呢？”我问。
“嗯……”，他认真思考了起来，“这块石头太重了，我要花很大的力气才能把它推上去，每天都干得腰酸背痛的，像你这样的小姑娘是体会不到的。”
“所以你痛苦的原因是因为干了太重的体力活吗？”我问。
“也不能这么说，这只是其中一方面。其实我的身体不错，这些体力活不是最重要的。”他把手臂伸到我面前，向我展示他的肌肉，真是很好看的肌肉，古铜色的，我很想伸手去摸一摸，可我是女孩子啊，要矜持一点才行！
“那更重要的原因是什么呢？”我把口水咽回去。
“更重要的是，我不知道，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干这件事情。你说，你为什么要去上学？”他问我。
“因为，妈妈让我上学的，周围的小朋友也都在上学。”
“那么你呢，作为独立人格的你，为什么要上学？”他问。
“因为我喜欢啊，我觉得上学很开心。”我说。
“可是我觉得推石头不开心，我讨厌推石头。”他沮丧地说。
真是伤脑筋啊。
“那个……我得走了，我上学要迟到了。”
“嗯。谢谢你。”他说。
“谢我什么？”
“已经很久没人和我说过话了，我以为自己已经忘记怎么说话了。谢谢你今天和我说话。”
被需要的感觉真好，此刻我在心里暗暗决定要帮助这位痛苦的叔叔脱离困境。
“那么我走了，明天再见吧！”
“明天？明天你还来吗？”
“是啊，你要好好干活，不能偷懒噢！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西西弗斯。”
三
教室里。白天。
上语文课，老师是一个秃顶的中年男人，仅剩的几根头发在头脑四周围成一圈。真是智慧的象征呢。
可是语文课真是很无聊，每回我都听得迷迷糊糊地想睡觉。原本我已经把好几本书叠好准备趴在上面睡觉了，老师却忽然停止了讲课。
没有了老师那昏昏欲睡的声音，我立刻清醒了过来。
“同学们，我累了，需要休息一下，你们先睡会觉吧。”老师说。
这可是第一次老师允许大家在课堂上睡觉，大家很兴奋，叽叽喳喳的讨论起来了。
老师坐在讲台旁边的椅子上，像一个没了吊绳的木偶。老师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吧。
我托着下巴，开始想象什么事情会让一个中年男人这样失魂落魄。是因为失恋了吗？可是老师应该已经结婚了，那么是因为老婆不喜欢他了吧，也许有很好看的男生向他老婆表白了。脑子里忽然浮现出西西弗斯伸出手臂的样子，啊，我在想什么，赶紧用力地摇摇头。
“同学们，”老师忽然说话了，“你们有没有这样的感觉，你们为什么会坐在这里，我是说，对四周感到陌生，就像是忽然被扔到这里，至于之前在哪里，完全想不起来了，只想赶紧逃离这里。”
老师果然是失恋了吧！
“唉我在说什么，你们才十五六岁，我怎么和你们说这些，你们不懂的，你们继续睡觉吧。”
放学后，同学们都对老师的奇怪行为议论起来，发出阵阵笑声。
四
回家路上，傍晚。
走在回家的路上，不知道西西弗斯还有没有在推石头呢。经过巨石山的时候，太阳正好落到山顶，西西弗斯就站在夕阳前面，双手叉腰，看着巨石轰隆隆地沿着山路滚下去。以夕阳为背景的西西弗斯此时看起来高大极了，透过温柔的阳光，我似乎又看到了他那古铜色的肌肉。
我用力地向山顶挥手，大喊：“喂，西西弗斯，你要加油啊！”
五
家里，晚上。
回到家的时候，妈妈已经做好香喷喷的饭了，爸爸正忙着把饭菜端到桌上。
好香啊，一回家就能吃到妈妈做的饭，真是幸福的人生啊。
“今天在学校怎么样？”爸爸问我。
“今天碰到两个怪人，一个是西西弗斯，一个是语文老师。”
“西西弗斯？是谁？”
“就是每天推石头上山的那个人。”
“哦，是他啊。”
“爸爸也认识他吗？”
“我没和他说过话，不算认识。”
“他在山上多久了呢？”
“多久了，不知道，在我小的时候，他就在那里推石头了，”爸爸说，“那时候我也问我的爸爸，也就是你爷爷，他在这里多久了，我爸爸也说不知道。”
“天哪，真是可怜的人。”我说。
“语文老师是怎么回事？”妈妈问。
“就是在上课的时候，老师忽然说了一段奇怪的话，什么陌生啦，逃离啦之类的话，老师大概是和老婆吵架了吧。”我说。
“和老婆吵架？你们中年男人还会把老婆放在心上吗？”妈妈盯着爸爸说。
“吃饭说这些干嘛，吃饭吃饭。”爸爸忽然埋头吃起饭来。
饭后我看了两集动画片，做了学校的作业，很快就到睡觉时间了，不知道西西弗斯现在睡觉了没。
我躺在床上的时候，妈妈却紧张地走进我的房间。
“不好了，不好了。”妈妈嘴里不停地念叨。
“怎么了，妈妈。”
“你爸他刚刚说不想上班了。”
“为什么？”
“不知道，晚饭时还好好地，到房间里后整个人就迷迷糊糊的，说上班没意思，明天不上班了。”
“爸爸是不是生病了？”
“看起来不像。”
“我去看看爸爸。”
我来到爸妈的房间。爸爸正懒洋洋的躺在床上。
“爸爸，你怎么了？”
“我没事，就是不想动。”
“妈妈说你明天不上班了。”
“不只是明天不上班，以后都不想上班了。”
“啊啊，为什么啊？”
“人活着为什么要上班，每天都做一样的事，都说一样的话，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呢？我不仅不想上班了，我也不想吃饭，不想出门。”
听爸爸说这话的时候，我脑子里浮现出早上语文老师的样子。
“呜呜呜。”在一旁的妈妈哭了起来，“吃饭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这样了呢？”
“哭又有什么意义呢？”爸爸说。
“呜呜呜呜呜呜。”听到这句话，妈妈哭得更伤心了。
“妈妈别哭了，别哭了，先睡觉吧，也许爸爸睡一觉，明天就好了。”
“睡觉，又有什么意义呢？”
六
家里，早晨。
早上我睁开眼睛，赶紧跑出房间去看爸爸好了没有。
我到客厅和厨房，却没有人，平常这个时候妈妈应该在准备早餐才是啊。
我到他们的房间去敲门，半天都没人应。我推开门进去，看到爸爸妈妈都还躺在床上。
“妈妈，你怎么还没起来？”
“我不想起来。”妈妈说。
“妈妈生病了吗？”
“没有。可是起床干嘛呢？做饭，打扫房间，洗衣服，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妈妈说。
天哪！怎么妈妈也变成这样了！
“可是你们不可能一直躺在床上吧！”
“为什么不能呢？”爸妈异口同声地说。
我不知道怎么办，可是饭总得吃啊。我去冰箱里拿了几块面包，递给妈妈。
可是妈妈手也不太抬，只是张开嘴。
我撕下一下块面包放进妈妈的嘴里，又撕下一小块面包放进爸爸的嘴里。
还说什么吃饭没意义呢，只是因为自己懒得动吧……
喂爸妈吃完了饭，我就出门去上学了。
因为面包都被爸妈吃了，我还没吃早饭，就到附近的早餐铺买个包子。
我到了早餐铺门口，老板懒懒地坐在躺椅上，一点也不像平时勤快的样子。
“老板，我要两个包子。”
“没有。”
“啊？为什么？”
“没做。”
“啊？为什么？”
“做包子，有什么意义呢？”老板说。
啊啊啊！我简直要哭了，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啊。为什么大家都在问有什么意义。
啊，去问西西弗斯好了，他也许知道是怎么回事。
七
巨石山，早晨。
我是一路跑到巨石山的，我到的时候，西西弗斯正靠在山脚的石头上休息。
“喂，西西弗斯！”
“是你啊小姑娘。”
“嗯呢，你今天不用推石头了吗？”
“刚推完三趟，正休息。你说，每天推石头，有什么意义呢？”
“天啊，不要再跟我说什么意义之类的话了！”
“你怎么了？”
“好像我周围的每个人都变得很奇怪，他们都不想做事情，他们说这一切都没有意义。”
“可确实是没有意义啊。”西西弗斯说。
“才不是呢！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大家忽然都变成这样了，前两天明明还好好的。”
“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是我把自己的无意义感传染给了大家。”西西弗斯说。
“可是你不是已经在这里很久了吗，为什么以前不会传染给大家呢？”
“因为以前没有人靠近我。可是昨天你和我说话了，我的无意义感，通过你传染给了大家。”
“原来是这样，原来我是传染源！”我说，“那怎样才可以让大家拜托这种无意义感呢，让大家回归原来的生活。”
“可是生活本来就是没有意义的，只是之前大家没有思考到这一点。而我只是让大家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一旦认识到生活是无意义的，就再也摆脱不了这样的想法了吧。”西西弗斯说。
“不行不行，生活不该是这样的，我不相信！”
“你打算怎么做？”
“既然大家的无意义感都来自于你，那么只要解决了你的问题，大家也都会好起来的！”
“怎么解决？”
“西西弗斯，你要对生活重新燃起希望啊！”
“可是推石头的人生，能有什么希望呢？”
“我会帮助你的。加油啊！西西弗斯。”
八
教室，早晨。
和西西弗斯说完话后，我就去学校了。早上刚出门的时候，本来还是很焦虑，可是既然已经找到问题的源头，我相信我和西西弗斯一定可以打败这幻想出来的虚无怪物。
来到教室后，里面只有五六个人，其他座位都是空的。
“其他人呢？”我问坐在我旁边的同学。
他趴在桌子上，一副快累死了的样子，半天才回答：“大家都不上学了吧。”
“为什么？”我心里大概已经知道接下来的回答了。
“上学有什么意义呢？”
一定是我昨天把虚无的病菌传染给大家了。
我在椅子上坐下来，想着怎么解决这个问题。首先是西西弗斯，必须让他认识到推石头也不是毫无意义的事情。
这时候语文老师出现了，他走到了讲台上。我还以为老师也不来了呢，说起来，语文老师是第一个出现虚无症状的人。
“今天还有人来上课呢，”语文老师说，“你们来的同学都是怎么想的，难道上学还有什么意义吗？”
本来就已经不多的同学，听到老师这么说，都起身要走了。
“等等！”
“你有意见吗？少女。”老师说。
此刻我决定用一场精彩的辩论来赶跑老师头脑里的虚无怪物。
“那什么才是有意义的？”我说。
“没有意义，一切都没有意义。”老师说。
“难道老师就没有喜欢的人吗，老师的爱人，老师的孩子，也都没有意义吗？”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不管多么亲密，我们始终是隔离的，我们不会一直在一起，我不能在他们身上找到意义。”
“他们听到这些话，会多么伤心啊。”
“他们的伤心，也不能赋予世界任何意义。”
“那些快乐的时间呢，老师的人生中，一定有难以忘怀的快乐时光，那些时光也是没有意义的吗？”
“所谓的快乐，不过是生理激素的控制。多巴胺，荷尔蒙，人的情感，是生理激素的奴隶。那些时间早已过去，只存在于人的记忆中，人的记忆，也就是大脑的神经连接。这些喜怒，爱恨，只是一堆神经元和激素的反应。”
“可这些情感都是人类独有的，是人之所以为人的依据。”
“当人类的科技更发达的时候，这些情感，也就是神经元与激素的反应，甚至可以在试管中重现，这不是人类独有的。”
“但快乐不是人们毕生追求的吗？”
“人们的生活只有苦难和无聊，快乐只是极少数的时刻。如果真的有神的存在，那快乐就是神引诱人类活下去的糖果，在人们想死的时候，神才抛出一小块糖果，人类以为下一块糖果会很快再到来，于是坚强地忍受苦难活下去，也许只有等到他们走到生命尽头的时候，才会发现自己受骗了。”
“这么说的话，老师是认为人都该自杀了。”
“不，死和活都一样，没有意义。维持现状就好了。”
毫无疑问我落败了。老师的脸上也没有一丝辩论胜利的喜悦，只是面无表情地离开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竟然觉得老师说得很有道理。也许一切真的是没有意义的，我的行走，我看到的景象，我的想法，我喜欢的事物，我的学校，西西弗斯推的石头，都没有意义，我们只是在让现状维持下去。
想到这里，我觉得自己的双脚无力，已经走不动路了，如果行走是没有意义的，我此刻为什么还要走路呢。我想去哪？可是去哪里又有什么关系。
不！不！不！
我是要去见西西弗斯啊！去见西西弗斯的意义是什么，我不知道，可是此刻我就是渴望见到他，我感受到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每一个神经元都在快速地转动，紧密地协作，它们都在朝着一个方向努力，那就是去见西西弗斯。
我的双脚交替地向前迈进，膝关节弯曲又伸直，左右手随着前进的步伐前后摆动，眼睛观察着周围的环境，决定何时该转弯，何时该上坡，何时该低头绕过路旁垂下的树枝。此刻我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充满斗志，我的身体是有意义的啊，它们紧密配合着，就是为了让我去见西西弗斯！
九
巨石山下。
我见到了西西弗斯。我急促的步伐停下来了，眼睛也不必环顾周围的环境。我的双手不需要像走路时候那样前后摇摆了，可是我的双手该往哪放呢？我的脚呢？我该站着还是坐着，我该跟西西弗斯说什么呢？我之后又要去哪里？
“你没事吧。”西西弗斯说。
“不知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也许你是对的。”我说，“推石头本来就没有意义，上学也是，一切都没有意义。”
“是啊，没有意义，没有。”西西弗斯说。
我和西西弗斯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像两棵植物。
远处有提着篮子去买菜的女人，有出去工作的男人，有背着书包的小孩，可是大家忽然都停了下来。他们不说话，也不移动，慢慢变成了一株株植物。也许植物才是这个世界最终进化的方向，人类和动物只是一个偶然的错误，现在该回归原本的样子了。
我的脚长出了根，和土地连在一起，我的手指也慢慢消失，变成一片树叶。
可是！
我不是植物！我是人，是黑发少女！我有完美的黑色短发，有弹性的皮肤，有渴望奔跑的双腿，有正在发育的乳房。我喜欢自己的身体，我喜欢作为我而存在于这个世界。此刻我才意识到，光是身为人类活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是最幸福的事情了。
我才不要变成植物呢！
我从地上跳起来，旁边的西西弗斯已经变成一棵仙人掌。
不行啊西西弗斯！我用力摇西西弗斯的身体，他的刺把我的手弄得鲜血淋漓。西西弗斯终于睁开了眼睛。
“西西弗斯，我们不是植物，我们是人啊。意义之类的东西根本不重要，我们不需要意义。汽车才需要意义，它的意义是方便人们出行；茶壶才需要意义，它的意义是让人们喝茶；床才需要意义，它的意义是让人们睡觉和做爱；电视才需要意义，它的意义是让人们接收信息。
“可是太阳不需要意义，它燃烧自己不是为了照亮人类，它只是燃烧；空气不需要意义，它的存在不是为了人类呼吸，它只是存在着。地球的转动不需要意义，它就是要转动。
可是我们为什么认为活着需要意义呢，意义是创造者给他的创造物规定的，我们才不需要那种东西！光是活着这件事情就已经充满喜悦了。西西弗斯，如果你必须要推石头的话，你就去推好了，不需要意义，因为推石头就是你活着的表现。”
我走到巨石面前，把双手贴在它表面，感受它的温度，它的凹凸。我用力把它往山上推，我的内心被向上前进的喜悦充满了。西西弗斯也过来了，我们一起推石头。
“加油啊！西西弗斯。”
“你也加油啊！”
我们把石头推到山顶，一起放手，巨石就轰隆隆的滚下去。我们又往山脚走去，继续把石头推上去。我不再感到无意义，也不再感到有意义，我只感受到了向上拼搏的喜悦。
我看到路上的植物又变回了人，他们也跑过来和我们一起把石头推上去。我看到大家麻木的脸上，都露出了笑容。
“加油啊！大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