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缓缓地开动了。
车厢里原本人就不多,又因为只是短途旅行,旅客们的行李很少,没用几分钟就安顿好了,所以不多时便又恢复了井然有序的状态。
张秀梅找了个三人的空座坐下,将手上的提包塞在座位底下——虽然头上方的行李架是空的,但六十八岁的她自己也举不上去了,又不想麻烦别人,毕竟两个小时就到了,到时候还得央求别人帮她拿下来,还不如放在自己身边。并且,她现在并没有对号入座,只是看到这个可以坐三个人的座位空着,便坐在这里,想要图个清静,一会儿如果它真正的主人来了,自己也好给人家让开,提包在脚下,一拎就走了。
现在正是春游的好时节。初春的阳光尚不毒辣,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开了,连成金色的海洋,给人生机勃勃的无限希望。
这是一趟绿皮慢车,从从容容地穿过大片花海,不似高铁那般风驰电掣,可以让游客尽情领略沿途的风景。在张秀梅后面两排的是四个结伴出行的女孩子,一边叽叽喳喳地对着车窗外的油菜花赞叹不已,一边忙着不停拍照、发朋友圈。
张秀梅也觉得这花儿真漂亮,但她没有心情去欣赏。
坐这趟车出行的人大部分是去旅游的,可她是去探监的。
她要去探望那个因吸毒而被判刑的儿子。她的儿子小名儿叫胖儿,今年快四十岁了,毒龄已经快十年。从他第一次被抓进去,张秀梅已经记不清胖儿是几进几出了,只知道这次间隔时间最短,距离上次被抓还不到四个月。
现在的她眼泪早已哭干,也不再有力气去打骂胖儿,二百多斤的大老爷们儿,往那一站像堵墙似的,锤他两拳有什么用呢?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每个探监日去看看他。
列车走走停停,晃得张秀梅困了。车虽然是九点多的,但张秀梅天还没亮就出了门。她怕碰见熟人,如果有邻居问她干嘛去,她要怎么说呢?就算她嘴上可以撒谎,但手里拿的东西,明眼人一看便知她要去看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张秀梅对胖儿的堕落无可奈何,可最后一点颜面还是想保住的。
胖儿吸毒,是邻里街坊心照不宣的秘密。邻居们背地里都教育自家的孩子离胖儿远点儿,所以胖儿在家周围没有朋友。张红梅不怪他们,换作是自己,也会那么做的,毕竟一人吸毒全家遭殃,谁敢掉进这个无底洞。
上次警察来抓胖儿的时候是半夜,刺耳的警笛搅乱寂静的夜,把已经睡下的人吵醒。很多人家的灯都亮了,有的躲在窗帘后面默默偷窥,有的干脆打开窗户探出身子来一探究竟。看到警车停在张秀梅家门口,人们都瞬间明白了怎么回事。
第二天,“胖儿又被抓了”成为大家在街头巷尾窃窃私语议论的话题,但没有一个人去敲张秀梅家紧闭的门窗。一次两次被抓,邻居们可以劝解张秀梅,孩子小不懂事,以后严加管教就好了,可他都数不清多少次进宫了,还能说什么宽心话?说话的人自己都不信。
张秀梅不知不觉地睡着了,恍惚中,她好像梦到了胖儿小时候的样子。胖儿挥舞着小手,蹒跚着向她走来,不停地喊着“妈妈、妈妈”。胖儿奶声奶气地跟着她读“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接着,胖儿突然就长大了,长成了比她高一个头的大小伙子,张秀梅还没来得及高兴,便有警察突然出现,将冰凉的手铐铐在胖儿的手腕上,不由分说地推着他往外走。张秀梅急了,想伸手去拦,却怎么都够不到。
惊醒后,张秀梅发现她的对面坐着一对小情侣。还好他们在低着头兴致勃勃低头地看手机,没空发现她睡着时流出的口水。张秀梅赶紧用手背擦了。
眼前这对人儿真是年轻啊!可谁没年轻过呢?张秀梅羡慕地看着她们,不由得出了神儿。
几十年前,她和老孙也是这般嫩得能掐出水来的年纪,在还不甚明白“生活”为何物的时候成了家,有了自己幸福的小窝。那些日子,他们为了生存,为了赚钱,卖过煤,卖过菜,种过地,养过猪,可忙活到最后也只是落得收支平衡,勉强能解决温饱。
后来,看到别人开电子游戏厅挣了钱,夫妻俩咬咬牙,借了高利贷,买了几台二手机器,在街边不起眼的小屋里开起了游戏厅。在那个年代,电子游戏厅还是个新鲜玩意儿,很多人都觉得好奇,许多人先是看别人玩儿,到后来自己也手痒,就自己花钱买游戏币玩儿。因为开的人少,竞争不激烈,张秀梅他们很快就赚到了人生的第一捅金,不但迅速还清了高利贷,还自己买了更大的门面房,进了更多的机器,真正开始了日进斗金的生活。
其实在那个年代,电子游戏厅还真不是有钱就能开的,真正起决定作用的是你跟公安局能不能攀上关系,换句话说,就是公安局能不能罩着你。在这方面,张秀梅和老孙拥有得天独厚的优势:老孙的哥哥是给他们县上公安局长开车的。正是因为有了这层关系,老孙的电子游戏厅才能平平安安地开下去。凡是遇到个检查整顿什么的,老孙他们总是会第一时间得到消息,事先做好准备,从而顺利通过检查。
有了这层保护伞,张秀梅两口子的胆儿越来越大,后来觉得光靠卖游戏币赚钱太慢,就进了号称“吃人不吐骨头”的赌博机。赌博机是出厂时请人做手脚设置好的,让玩家刚开始时先赢点钱尝尝甜头,到后面就每赌必输或者十赌九输,而且每次离赢就只差一点点,叫人欲罢不能,越陷越深。
凭借这个“独门秘籍”,张秀梅和老孙迅速走上了发家致富之路,财富增长速度好像坐了火箭。在周围人羡慕又嫉妒的眼光中,她们买了几十套住宅、商品房,换车的速度堪比换衣服。
要说这红红火火的日子有什么遗憾,那就是胖儿的教育问题了。早年间张秀梅和老孙都忙着赚钱,对所有能拿钱解决的问题一概没有二话。他们让儿子自己拿钱去买早点,自己拿钱买零食,自己拿钱去交学费,甚至自己拿钱去给老师送礼。虽然也知道儿子学习成绩差,也没少因此被老师请去谈话,但奈何他们当时赚钱的热情太高涨了,每天看着钱像潮水一样涌进来,实在不舍得关门歇业管教孩子,哪怕是一天。
夫妻俩商量,既然孩子不是学习的料,那也别强求了,咱们好好给他挣下一份家产,保证一辈子衣食无忧就行了,许多人拼死拼活一辈子不也就追求这一点吗?所以儿子初二提出辍学的时候,夫妻俩虽然不满和失望,却也没觉得是多大的事,毕竟学历不高的大有人在,骂了胖儿一顿也就默许了。
可他们没有料到,很多东西不是一成不变的,比如电子游戏厅会逐渐没落。促使它没落的倒不是公安部门的严打,而是科技的发展给青少年们带来了新的玩物:计算机。网吧的蓬勃兴起让孩子们的兴趣迅速转移,并且发现了电子游戏机给不了的更加广阔和丰富的世界。张秀梅和老孙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就经历了从门庭若市到门可罗雀的转变。
张秀梅没料到的事情还有很多。她没料到老实巴交的老孙会出轨,出轨对象就是自家请来看店的服务员,而且情愿放弃部分财产离婚;她更没有想到,原本在她印象里只是不愿读书的胖儿会吸毒,并且屡次戒毒失败。曾经的好日子突然就天塌地陷,将她带入无尽的深渊。
有人说张秀梅今天遭受的一切都是报应,谁让她开电子游戏厅,还经营赌博机,害得多少孩子荒废了学业,害得多少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张秀梅不这么想,她始终觉得说这些话的人是嫉妒她曾经挣下了上百万的家产。赚钱这种事本来就是各凭本事,谁能谁上,当年她有资金有门路,万事俱备,凭什么不干?那些今天口口声声说“报应”的人如果有机会,能不干吗?
“阿姨,麻烦问一下,这附近有什么可以玩的景点?”
对面小伙子的问话将张秀梅从思绪中拉了回来。“我也不是很清楚,我不是本地人。”张秀梅回答得很和善,但明显兴致不高。
“哦,”小伙子有点失望,但好像觉得就此结束话题有些不妥,搜肠刮肚地希望找点话题,“阿姨您也是来旅游的吗?”
“不是,我来办点事。”模糊不清的回答既不失礼貌,又避免被继续追问。
见张秀梅不太愿意说话,小伙子自己反倒打开了话匣子:“我们是来玩儿的,现在没什么钱,只能选近点儿的地方,以后等我有钱了,就带她去北京、去上海,甚至去国外。”说完宠溺地看了一眼他身边的女孩,目光中的甜蜜仿佛要溢出来。女孩只是靠在他肩头,娇羞地笑。
望着他们,张秀梅好想说:会实现的,什么都会有的,只要你别吸毒。
可她什么都没有说。广播里的报站提醒她,到站了。张秀梅轻轻地说了一句“祝你们幸福”,便拎起提包向门口走去。
出了火车站,她轻车熟路地向公交站走去,只要再坐三十分钟,就可以到监狱了。其实她本可以坐大巴直接到监狱的,可是坐火车只要十块钱,加上公交车总共也不过十一块钱。坐大巴要五十块钱。能省点就省点吧,她想。可省下来的钱用来干什么呢,也许不过是给胖儿交下次的罚款。老话说得好:省着省着,窟窿等着。
张秀梅到达监狱的时候,来探视的家属已经挤满了等候大厅。轮到她的时候,张秀梅下意识地拢了拢头发,拿上提包,快步向窗口走去——探视时间短得可怜,最好一分钟都别耽误。
隔着玻璃,张秀梅发现胖儿瘦了,但不是很心疼:现在流行减肥,瘦点好,胖了浑身都是病。
由于已经是监狱的常客,张秀梅直接跳过哭哭啼啼的唠叨,直奔主题。拿起听筒,她对胖儿说:“包里是我给你带的换洗衣服,春天来了,换上薄点的吧。前两天我去看小轩了,他过得挺好的,凤华新找了个男人,对小轩他们娘俩儿不错,”好像还不放心似的,张秀梅又说,“你别怪凤华,你现在这个样子,人家等你等得也没希望,可日子还得过下去,孩子吃饭穿衣上学都要钱,你让她一个女人怎么弄。”
胖儿握着听筒,只是不住地点头,一句话也没说。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胖儿心里清楚,现在的承诺和保证都等于放屁,他做不到。过一天算一天,走一步算一步吧!未来的日子怎么办?他还没想过,其实想了也白想,曾经他也踌躇满志,可一口白粉让一切雄心壮志都化成烟雾,化作青烟散开,不留痕迹。
管教说探视时间结束的时候,两人不约而同地立即挂上听筒,没有像一开始探视时一样在催促声中抢着多聊两句。胖儿知道母亲在下次探视时一定会来,张秀梅知道胖儿一定会挨到出狱的那一天,这就够了。
走出监狱的大门,张秀梅觉得太阳明晃晃的刺眼睛,让她有些晕眩。她这才想起来,还没吃早饭呢。在车站附近的小饭店里吃完一屉小笼包,张秀梅觉得自己浑身又充满了力气,甚至有些急切地想要看看生活还要给她何种考验。
人生在世,没有吃不了的苦,也没有享不了的福,这是张秀梅一直秉持的信念。带着这样的信念,在归途的列车上,张秀梅觉得那一地的油菜花开得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