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最讨厌医院了。
“有人吗?有没有人呀?”我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偌大的医院,竟然一个鬼都没有,更不用说医生了。
大伯车头灯在黢黑的黑夜里一转,便又颠簸着向县城赶去。
急诊室门开着,但医生却一点都不显得急。我们亲手将奶奶抬上急救床,推进了急诊的走廊。医生终于出来了,拿电筒照奶奶的眼睛,拿木棒划着脚心,等到要检查手时,才发觉,奶奶一直牵着我的手。
这让我想起,从学校刚回到家时,看见奶奶坐在堂屋门口处,慢慢走到奶奶身边说:“奶,我回来了。”随即便低下了头,我好怕奶奶的一句话,一个动作,我好不容易在进门前止住的泪水再次溃堤,可是,奶奶什么也没说,只是牵了牵我的手,就像现在一样。
“抱到检查台上。”检查室的医生面无表情,也许每天见的太多了吧。
大伯去缴费了,父亲前几天从梯子上摔下来摔伤了腰,所以,只剩下我了,我用力抱起来奶奶,一个趔趄,却差点把奶奶掉到地上。我好恨,好恨自己为何那么瘦,恨自己为何一点力气都没有,恨自己为什么总是伤害奶奶。
还记得上周,我们一起去打面(磨面),在面店的门口,我开着电动车,一下子撞上了奶奶,要不是后面的墙扶着,奶奶肯定倒下了,奶奶喘了口气说——没事,然后责问我刚刚怎么没刹车。
“你怎么不躲开?!”我竟然傻瓜似的说出了这句话,连我自己都惊呆了,我多么希望奶奶赶紧说了两句,哪怕是骂了一句也好啊,可是,奶奶没有,只是迈着畸形的小裹脚坐上了电动三轮车,我心里惴惴不安,却也没再说什么。谁曾想一周后,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爷爷突然去世了,奶奶也倒下了。
02
天终于明了,正常的医生终于上班了,护士医生开始围在病床边按来按去,奶奶被翻来覆去,进而被褪去了衣物,护士不经意地对我说:“扶着她的腿。”我转过脸扶着,此时,奶奶是赤裸的。随即,排便导管便插好了,我感觉奶奶痉挛了一下,仿佛在反抗。但是来到这里,你就是一具肉体啊,失去一切羞耻和颜面,只能任由他们摆弄啊。
三天内,我数次和护士一起帮奶奶擦弄排泄物,我看着奶奶的下体,竟也不再像当初那么尴尬了,要知道,这可是我第一次观看成年女性的下体啊。在未来的日子了,我无数次地帮奶奶擦拭身体,我和奶奶竟也都习惯了,有时,还会直接指出,有味道了,该洗洗了。毕竟说到底,人不也就是一块肉做的躯体吗?
我拿着奶奶的血液和粪便,在各个科室里排队检查,在等着化验结果跑去另一栋楼交给医生,医生总是什么都不对我说,只是让我回去病房等,也许,他想等下和我爸说吧,也许,他觉得我还只是一个小孩子吧,可是,我已经高三了啊,我已经十八岁了啊,我已经成年了啊,我已经是大人了啊。
所以,我不满意,我抗议,奶奶不能抗议了,但我能,所以,等他再来检查时,我毅然决然地故作严厉地质问——我奶奶已经昏迷一夜了,到底怎么了?啥时候能醒过来?
医生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虚弱的父亲,叫我父亲去他办公室了。我更生气了,不过也没有任何办法,因为这两天发生的事,让我明白了,人在病痛在死亡面前,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有的只是甘心或者不甘心,是愤懑不满还是安心接受。
可是,我就是不愿接受,但我也不愿去问父亲,毕竟他自己也是个病人啊,他的身心也早已累坏了吧,我早就看到他走路都要扶着墙了,更何况,他一心想让我安心学习,好好准备高考,不就是因为这,他摔断了脊椎,都不愿回来,甚至不透露一句吗?昨晚,要不是实在没人了,他也不会要我一起跟来的。
所以,当父亲还没回来,而一位护士姐姐过来换输液时,我轻声细语地问:“请问你知道俺奶得的是啥病吗?我还不知道呢。”也许,是我沙哑的声音透露出了我的哀伤和可怜,也许,她看我像他弟弟,也许,她根本就没在意,只是随口的答复——脑出血。
我的大脑瞬间便也冲了血,天意,天意,真是天意,因为堂哥来学校通知我让我回家时,我死活不相信,反复看着他说:“说什么呢?俺爷身体好着呢,怎么可能呢?不可能,不会的,你骗我干嘛呀?你什么意思吗?。。。”他接着就告诉我——是真的,脑出血,没送到医院就走了。
现在又是脑出血,脑出血肯定带走我爷爷一个人不满意,想再来带走一个,你真贪心,你是和我们家有仇吗?我去你马勒戈壁。我在心里咒骂不止。
太阳已经偏西,中午已过,我和父亲各自坐在病床的一边,一直看着奶奶,时而看一眼窗外,却没有真正交流过一次,最多的就是——我去个厕所。
时间在沉默中,彼此黏连着不肯离去,一个上午却长得像是一个世纪。可是,我又是多么希望,时间慢些走,奶奶早点醒,因为越早醒来,就越早脱离危险,我多么想奶奶下一秒就突然睁开眼说——你怎么在这里,赶紧回去学习去。可是,奶奶却始终不愿早一点醒来,只是均匀地呼吸着空气,仿佛睡着了一样,可是,我好怕,因为死亡不就睡着了不醒过来吗?
时间才不管我怎么想,怎么做呢,它自顾自地富足着,是了,在医院,最不缺的就是时间,我想,有本书转移下我的注意力也好啊,因为没事做,悲伤就会在心中慢慢慢慢扩大扩大,直至占据我的整个身心。
午后的阳光照在奶奶的针孔上,一二三四五,重新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足足有十个以上,当即就暗暗在心里决定——以后再也不打针了,以至于现在生病都拒绝打针,万不得已打针,也会紧张到全身出汗。上次,去整牙齿,打了麻药,整个人僵硬得像僵尸一样,说话都打颤了,牙医反复询问——怎么了?我掩饰着说,之前拔牙太痛留下的后遗症,牙医不可置信地说——那也不至于吧?
阳光渐渐偏斜,终于,还是父亲打破的沉默,“去吃点东西吧?”父亲的声音也有些沙哑。
“不想吃,你去吧。”我的声音已经不像自己的了。
“你先去,你回来我再去。”父亲在跟我讲条件,这时,我知道,我已经没有了自己的选择。
楼下便有一家拉面馆,坐在电视机下面,面无表情,周围的热闹与我无关,尤其是笑声,更加让我深恶痛疾,电视画面是最近很火的《快乐女声》,一个女孩唱着一首故作伤感的歌,我心里咒骂着——唱的什么玩意儿!然后眼睛就模糊不清了,我的头更低了,就差低到碗里了,但泪水已经滴到碗里了。
医院里病人真多,到处都是病人,处在这样一个环境里,想不悲伤都难,所以当时我就发誓,以后再也不来医院了。可惜,这个世界何曾按照我的意愿运转过呀。
回病房前,我去到厕所又洗了一次脸,以掩饰我哭过的痕迹,可是,脸总是油油的,永远洗不干净一样。我又想起了我的洗面奶,每次我去县城上学后,奶奶就会给我放起来,等我三周后回来,她就再拿出来给我,说是担心其他小孩来玩给我拿走。现在那瓶洗面奶奶奶放在哪儿呢?回到家后,我能找到吗?要是在这里该多好啊,这样我就可以洗去所有的污秽了,连同身上的伤心也会一同洗去吧,毕竟,那是奶奶给我珍藏着的,说不定洗完之后,回到病房奶奶就醒过来了。
厕所附近,躺着各式各样的病人,病房不够用吗?还是没钱住病房?没钱就别来了,该活的死不了,该死的活不了,还来干嘛?还来和我们争医院干嘛?就是因为你们,整个医院才这么慢,医生护士才都这么忙,如果没有你们,医生就能一直给我奶奶看病了,奶奶也许早就醒过来了。
我胡思乱想着,回到了病房,父亲坐在地上,身体趴在病床上和谁说着话,抬头看见我进来,便说:“你小姑打的电话,你和她说两句吧。”
“嗯,我吃过了,你去吃去吧,我看着。”
父亲佝偻这背下楼去了,我拿着手机听着小姑的声音,却什么都没听到一样,我走到走廊尽头,看着窗外繁茂的杨树,不知该如何开口,因为我知道小姑知道爷爷去世了,奶奶也病倒了,可是,她还没说回来的事,毕竟所有人都在往家里赶呀。
“小姑,你就不能回来一次吗?再不回来,就。。。”然后我的声音便嘶哑了,我的心里是愤怒的,因为有声音在低吼——嫁到台湾了,也可以回来呀!嫁到哪里,也要回来见自己的娘呀。
小姑后来说了什么,我一句也没听进去了,只在心里感受着自己愤懑的浊气。是的,我承认我一直以超越她为目标,甚至都有些嫉妒她,现在我为这嫉妒找到了发泄口。
03
窗外渐渐黑了,房间内还是白的,灯光是白的,墙是白的,地板是白的,被单是白的,医生的衣服也是白的,医疗器械也是白的,药都是白的,在这个我自以为黑暗的地方,一切都是白的。我最讨厌这种虚假的医院了。
我把隔壁空铺的被单铺到地上,父亲勉强躺下睡了,我就坐在地上,趴在奶奶的病床上。我不知道父亲有没有睡着,我只希望他能好好睡一觉,我能感觉到,他一直在勉强撑着自己的身体不倒,如果可以,我想,他早就想倒在床上了。但我知道,我没有睡着,虽然我极度想沉入梦乡,甚至想,来个人吧,来个人一拳把我打晕吧,这样我就可以睡着了,这样我就可以没感觉了,这样明早一觉醒来,说不定奶奶就醒了,我也有精神控制好自己和奶奶好好说话了。
第二天奶奶开始换病房,我已经忙得无暇感受自己的情绪了,我变成了一个没有意识的人,我几乎不开口说话,护士让我干嘛我干嘛,我在医院的楼房之间默默地跑来跑去。终于都收拾停当了,该不该化验的都化验了,该不该换药的也都换药了,该不该换医生的也都换医生了,可是奶奶还没醒来。
曾经我一度想住进医院一次,当时想,躺在洁白柔软的病床上,有和蔼的医生关照着,有年轻貌美的护士姐姐呵护着,有耐心的家人照顾着,还有热情的朋友带着礼物访问着,而自己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躺在那就可以了。奶奶,你是不是和我的想法一样啊?你是不是从未在如此洁白如此柔软的床上躺过,所以,想一次性躺够啊?你是不是为了家人从未休息过啊?所以想好好休息一次啊?你醒来吧,你醒来,我想象的一切,你就都会有了,有好久不见的亲人,有平常不舍得买的礼品,有我们全家人的照顾,你怎样都可以,只要醒过来。
爷爷一辈子都不会做饭,不会做家务。还记得有一次,您去百里之外的娘家,爷爷只能烧米汤吃馒头,第二天您就匆忙回来给爷爷做饭了。第三天我们星期放假回来了,吃饭时爷爷就跟我们说,没你奶奶真不行,饭都吃不到嘴里,爷爷越老越依赖您了,越看越尊敬您了。后来,他还悟出一个道理——不会做饭真不行,所以,我们弟兄几个就都开始跟着你学做饭了。可是,无论怎么做,都没有你做的好吃,你做的饭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了。
但现在他已经走了,你也不用担心他了,我们弟兄几个也都会做饭了,你也不用照顾我们了。要不,你醒过来,告诉我做超好吃的蒸面的秘诀吧。
04
“孩儿,你奶奶最疼你了,你来叫。”婶婶拉着我的手,对躺在病床上眯缝着眼的奶奶说,“老四来了,你最疼的孙子来了,你该认识了吧?”
“奶,我是广东呀,我是。。。”
“呀呀呀。。。”奶奶说不出话却一把抓住了我的手。
所有人都发出惊呼,表现出欣慰不已,一切都要好了的样子,泪水却一下子淋湿了我的脸,护士这时跑过来,让我们安静,病人脑子还有淤血,没有记忆也正常,让病人休息才是最重要的。我转身掩面跑进了厕所,关着门扶着墙,再也抑制不住肩膀的颤抖。
“咱小姑那么忙吗?还不回来?”我是拒绝和任何人交流的,但我却想问姐姐,姐姐此时已经怀孕一段时间了,我一向很听我姐的话,可是,我又很想怪姐姐,因为她结婚都没告诉我,她怀孕了,还是前两天我弟偷偷告诉我的,难道我上个高三就那么严重吗?严重到父亲受伤都不告诉我,严重到最亲的姐姐怀孕结婚都不告诉我,是不是爷爷去世也不想告诉我呀?!现在好了,都瞒不住了吧?!
现在想来,后来高考果真失利,不知道是不是在潜意识里对家人不满的反击,如果是的,那自己当时还真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她怀孕了,已经孕产期了,不能坐飞机回来。。。”姐姐说话还是那么温柔,我却感受到了沉沉的一击,原来是我错怪小姑了,不知道小姑当时挂掉电话,会不会独自流泪,小姑你就怪我不懂事吧。
写在后面的话——
不知不觉写了三个钟,回忆起往事,总难免情绪不稳定,每想一遍,总有一种再伤害自己一次的感觉,但反而是欣慰的,因为我之前总认为——自己就应该伤心,就应该自责,就应该自虐,不过幸好现在已经好多了,至少我可以面对了,至少我可以和你说一些了。突然觉得好饿,都忘记自己晚饭还没吃呢,现在都已经晚上十点了,好了,我出去吃饭了,我不自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