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晚街散步,正是久违的朗日,绯霞很早出现,薄雾也跟了上来。
我走得很慢,一度被遛狗的老人超越。弯腰潜进一片树林,再出来时,拐角忽地显出一个人影,撇腿坐在马路沿上。
乍一瞧是个乞丐,穿着长期未洗的军大衣,头发蓬乱而长,脖颈和脸颊都凝固着夹进灰土的汗渍,眼睛埋在厚重的刘海后面,发型倒有款式,不戴眼镜。
男性。
他正埋头整理被褥,没有察觉我的审视。那是一套干净出奇的被褥——较之于他的人体,在银行门口的瓷砖地上被空空地铺开。不知是放头还是放脚的位置上,杵着一叠衣物,以麻绳绑扎,表面几件真还干净,看来是“住”在这里。
许是所见“假乞丐”太多,还没见过这样随身带着行李的“真乞丐”。
又见他从一个废油漆桶里掏出一支玻璃瓶,这时他才抬头环视一圈,我急急把脸扭开,只用余光打量,待他闷头一个个点数起来,我定睛一看,发现那是医用的点滴瓶。
但我当时只觉是拿来卖钱的,丝毫没有想过玻璃能值几分。眼见拿出的越来越多,在地上围出几个圈,足有数十,突然,他像察觉到了什么,猛地抬头,目光冲我直射过来,我愣了半晌,才确信他就是在看我,那一双眼里有非同常人的冷酷凶意,彼时他已经放下了手里的玻璃瓶,欠起脚跟,像是要朝我奔来似的,我便慌着扭头走了。边走边聆听身后的脚步声,怕他猛地冲上来偷袭我,走出很远再回头看,却毫无人踪。
眼前风能吹动的,都被吹起来,但仍有什么在蛰伏。
第二次见到他是在一个中午,艳阳高挂,零碎的冷风已经不足理会。
路上行人皆不再缩头缩颈,换之以阔步昂首,坦坦荡荡的姿态,我本已受到感染,临近那张“床铺”时,却又蓦地紧张起来。
蹑手蹑脚靠过去,先是床榻一角,紧贴巨大的落地窗,接着是那一叠行李,像是没打开过。又迈了几步,桶出现了,一只黑手探进去,我知道是他。上次的眼神历历在目,不知他会否认出我来,隐隐有些不安,四下却没有别的行人为我壮胆,也罢,毕竟自己要年轻强壮许多,真要对垒总不至于吃亏。令我意外的是,他依然没有注意到我,只是自顾自地摆弄瓶子,使我几乎以为上次的敌意只是错觉,正要离开,又吃了一惊。
只见他手持一针管,往另一手的点滴瓶中注射进去,所注的液体与水无异。我不由得愣愣的看,他也愣愣地注射进去,好像在做一件光明磊落的事情。
总不会是热爱医学的穷学生拿废品练手,也不该是医院为了解决失业问题而雇佣的“新潮”护士,更不至于是存起来留着喝的吧。
我摸不着头脑,却自觉是揭发了什么奇案,想起曾在日本被曝光的“点滴瓶投毒杀人案件”,神经紧绷起来。
该报警么——这里有一个往点滴瓶里注射不明液体的乞丐?
也许会顺利出警,但难保他在警察赶来之前就离开此地,我要设法拦住他么?又倘使真的顺利将他擒获,一经查看,发现那些透明液体不过是水,岂不是笑话?此人看起来脑筋颇不正常,说不定只是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地消磨时间,我却要充英雄,玩破案,眼前还有公司交代的任务没办,又要在这儿耽搁时间。又想,诊所总不至于用来历不明的点滴瓶给病人注射。
当我收回思绪,转而望向他的时候,竟发现他正死死地盯着我,我顿时感觉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那只脏手中的亮晶晶的针头让我只想抬腿撤离。
那一双违背常人的眼神,使我更惧怕,这次不是慌忙扭头,而是仓惶逃走了,尽管我竭力控制着脚步使之看起来一如寻常,但其实直到钻进人群中我才松了口气。
喘息之后,我决意不再想那个古怪的男人和古怪的透明液体,认定那只是一个疯子乞丐和一瓶瓶矿泉水,总不至于是毒药,哪怕真是——真是毒物,是他要害人,也不会只我一个人看到,别的好事者总会曝光。于是我攥紧手里的文件,大步往前迈出去。
第三次,只能说是硬着头皮走那条路,生怕又撞见不该看见的事情。但我又跟自己说,“不要怕,有罪的也只会是他,我问心无愧。”
于是大步流星地走过去,他仍是在那个墙角,用针管将一支支点滴瓶注满,并将瓶子表面擦拭得非常干净。
正当我又兴起报警的念头时,一个白发老头超到我的前面,夹克衫、水洗牛仔裤,也许是年纪并不大的体力劳动者,那些点滴瓶成功地引起了他的注意。只见他看了看瓶子,又看看拿着针筒的男人,又回头皱眉看看我,我不知该以什么眼神回应——难道是“同仇敌忾”的眼神么?
他见我没有反应,露出一个不置可否的表情,就那样保持着回头的姿势又迈出几步,像是放心不下,又踱回来,立在专心注射的男人面前。
我为这老头担心起来,也立在那里,但仿佛有一股勇气从心底涌上来。
只见那老头从地上捏起一支瓶子,提到面前端详,那男人也停止了注射,抬头望向老头,我连忙看向他手里的针头,脑子里一团乱麻,双腿仿佛已经充血蓄力。白发老头倒是毫不在乎,把那瓶子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似乎毫无发现,又在男人的注视中将瓶子放回原处,我的心还是没有放下,直到那老头越走越远。
本想再回应那老头一个眼神,以征求他的意见,然而他始终没有再回头。
那股勇气也嗖地被抽走。
之后几天,我一遍又一遍走过那家银行的门口,低眉躲过那人可能投来的目光,装满了点滴瓶的油漆桶总是静静地放在那里,里面的瓶子都是干净的。
尽管,从未听说有人被注射了有害液体的消息。
直到之后的某天,男人不见了、被褥、衣服、桶,都已蒸发,空荡荡的台阶上,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不多时,一位护士打扮的女人进入我的视野,我循迹而望,目光正落在一件诊所里病人头顶悬挂的点滴瓶上。
这里有一间诊所,怎么之前都没注意到?绝不至于是昨夜开张的。
也许是每次都被那男人吸引了注意,又只顾埋头跑掉的缘故。匆匆想了半晌,我再一次埋头走开了——此时不走还能做什么呢?
但此后,一度乞求自己不要生病,每遇点滴瓶,不免多看两眼,一边担心那个被注射的人,一边想起那只往瓶中注射液体的黑手,的确没有任何患者因为注射点滴反应不良的消息,但我好像已经中了什么毒,并且错过最好的治疗时机。
快下雪吧。
世上的一只只恶魔,大都是人们亲手放过的,我也已经不是完全无罪的了。倘使真出了那样的凶讯,我必将代替那只黑手的主人遭受内心的惩罚。罪犯是磊落的,目击而不声张的慈悲者,最煎熬。
能说这煎熬不是应得的么?
以马内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