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叫陈晨。听到我名字的人,通常会说:“呀,我认得个人,也叫陈晨!”。
是的,陈晨是个太常见的名字,全中国不晓得有多少个陈晨像我一样被人们重复的认识着。
我自己也遇见过一个“陈晨”,她就是我的妻子。
与妻子初识时,我高三,她高一。
我们学校不大,总共200多名学生,所以她刚一入学,便有人来我面前念:来了个女陈晨哟!
同名同姓多少有些尴尬,总有顽皮的孩子,喜欢在操场上喊我们的名字,一叫“陈晨”,两个人都回头,他们便起哄似的笑起来。偶尔我们也在校园里遇见,明明都知道彼此,但又不说一句话,她携着要好的女生,我抱着篮球足球,就那么假装什么都没看见的走过去。
第一次与她说话,是在初春的午后。
刚吃完中饭,水房人很多,都是挤着刷饭盒的。外面春光明媚,柳絮如棉丝,我乐得独自绕点远,拿着饭盒到操场的水泥水池去刷。正巧就在那里,我碰见她。她端着一只小小的搪瓷饭盆走过来,见到我吃了一惊,有点局促,不知要不要避开。
我们面对面站了一会,总不能不说话掉头就走,于是我先开了口,说:“你刷吧。”
她道谢谢,轻轻拧开了水龙头。从侧面看,她模样娇小又可爱,尤其是捋上头发时露出的那一点点耳廓,因紧张而微微泛起了粉红色。
我突然就想和她说话了。
“你是早晨出生的?”我问。
“嗯。”她答,停了一会儿又说,“你也是?”
我有些欢喜,心里知晓她不反感与我说话。
“不是,我是晚上生的,应该叫陈昏或陈暮,可我爸说这两个名字都老气,他们想让我像八九点钟的太阳,就给我取名叫陈晨了。”
我一通胡诌,其实我也是早晨出生的,给她讲这些,只是为了和她多说会儿,逗她笑笑。
可她没笑,眨着一双剪水大眼瞅着我说:“我姐姐……叫陈暮。”
我尴尬起来,忍不住去挠头,蹭了一头发丝的洗涤灵。
这回,她终于笑了。
2.
而后每次遇见,她都会对我笑。
我也会点点头,那瞬间,似乎她身旁矮矮胖胖的女生,我手里脏兮兮的足球篮球都一起可爱起来。
就这么一直到夏天,我快毕业了。
当时流行同学录,我也买了个本子,天蓝色的塑料皮,上面印着远航的帆,在年级间走亲访友似的请老师同学们给我写上几句临别赠言。
自然,我也找到了她。
她写还给我,课间到我们班门口来,喊我出去。有人看到,说是“Miss.陈晨 to Mr.陈晨”,我同取笑的人打混,她便疾步走了。那时我特别想看看她给我写了什么,偏偏又要熬着,在同学们面前,假装丝毫不在意的样子。
上课铃响,老师开课,我先打开的不是课本,却是我的同学录。
她挑了不前不后中间的一页写,字也如同人一般,别扭的娟秀。那是一首汪国真的诗:“我不去想,未来是平坦还是泥泞,只要热爱生命,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我翻来覆去的看了许久也没看出多一个字的意思来,心里微微有些失望,但又纳闷,自己渴望些什么。
3.
不负苦读,我如愿考上了大学,9月份即将离开这座南方小城。
暑假里,我和家人亲友们一一话别,那一点都不伤感,倒有种远走高飞、纵横四海的少年意气。唯一不豪迈的,就是想起她的时候。
想见她,总觉得似乎走之前不见,就再也见不着了。
于是,我写了一封信给她,那也可能是我人生中的第一封情书。我选了一天,约她在我们城市里最有名的那座寺庙门前见,那里好找人,我想,只要她肯来我总能一眼看到她。
那封信的最后,我写着:“我会一直等你,由晨至暮的等。”
我确实是做好一个小时一个小时的等下去结果她并不出现的准备的。那么也好,我就逍遥北上,再无顾念了。
可出乎我的意料,我才到了寺门前没多久,她就来了。
早晨有些蒙蒙的雨,她打了把白底青花的伞,脸看不清,都遮在伞沿下了。我有些害臊的从石阶上站起,竟猛地不知要说什么好。
“我……我们……”我打起了结巴。
她微微一笑,这才从伞边盈出了红扑扑的面庞。
“去湖边走走吧。”我终于说完。
“好。”她轻巧的答。
我携了她的伞,与她并肩而行。
那时我以为不过走一圈湖,却没想到真的就兜兜转转了一辈子,
我们恋爱了。
4.
我的大学时代,充满了理想主义的色彩,年轻给了我们疯狂的权力。
有人读书,泡在图书馆里看西方文学与哲学,写现代诗,到处寄送期盼发表 。有人唱歌,拿着一把缺了琴弦的吉他,在学校的小树林里、在湖边、在长椅上、在女同学身旁,哑着嗓子唱谭咏麟、张国荣或是披头士乐队的歌。有人讲政治,谈西方的思潮,聊中国的格局,和老师对着干,敢去诘问校长。有人谈恋爱,一封封的写着长信,排几小时的队等着拨出一个电话,选最好的照片寄给心上人,日日重复着期盼与等待。
我就混迹于文学与恋爱之间。
我与陈晨几乎将写信当作是写日记一样,进了大学,我长了那么些的见识都急于说给一个人听。于是我给她摘抄我的读书笔记、给她写诗、将她想象成一切我想赋予她的美丽角色,一边去塑造,一边去思慕。
而她呢,当然不是那些臆造出的女子。她那么的真切,活泼泼的,又是我那么不了解的。对我们来说,最熟悉的应该还只是彼此的名字。
于是也有争吵,烦心,泪水,与真挚的道歉。
那时她姐姐陈暮中专毕业,分配工作去了邮电局做接线员。陈晨借了这个便利,常到她姐姐那里去,跟我通长途电话。我们这边说着话,还能听到陈暮来回插接线的声音。她倒是方便,却不知我抢占宿舍楼下的电话是多么难。有时还在电话里跟我闹别扭,不高兴了就撇下电话不理,恨得我要沿着长长的线路追过去揪住她。
她耍脾气走开,就留下我与陈暮在电话里。
我不能和陈暮数落她妹妹的不好,只能装绅士客气道别。陈暮反倒还要替陈晨向我道声不好意思。一来一去间,我虽然没见过陈暮的面,但却先和她的声音熟捻起来。
与陈晨娇气可爱的声音不同,陈暮的声音清凉温和,像是山谷间的溪水,又似这溪水间吐纳的白莲。
大三春节回家前我和陈晨又吵了一架,无非是她又耍了小性子,而我又没耐心哄过去。
那次我真的顶顶失落,觉得我与她走到了尽头。徘徊在20岁的我,不懂前途、不懂梦想、亦不懂爱情。初识她以为全部都对,但交往时却发现处处是错。她也一定是这么想我的,说不理就不理了。
由北向南,积雪一路消融,枝头又见绿色,可我的心情却渐渐灰败。
往年我回家,陈晨都会到车站接我,今年我知道她一定不会来,心灰意懒的抗着行李挤在返家的人群中。也怪,按说都应是喜气洋洋的颜色,但一个个却都面无表情。过年,是年也是关。
站台上有人喊陈晨的名字,我想无非又是同名的谁,理都不理的往前走。直到肩头的包被人拽住,我才转过身。
那如溪似莲的声音有些嗔怪的在我耳边响起:“怎么喊你你都不理?”
陈暮笑盈盈的站在我身后,她身上那件红色的呢子大衣,到底让这春节鲜艳了起来。
5.
陈暮是替陈晨来接我的。
她知道我们吵了架,陈晨死拧着不听劝,陈暮只好打听了我抵乡的日子,特地过来等我。
“她呀,从小就娇惯,是有些淘气,你比她大,让着点她。”陈暮一路都在宽慰我。
“哼,你也一直让着她吧!”在她面前,不知怎的,我也娇气起来。
陈暮顿了顿,似乎是下了个认真的结论,说:“是让着呢。”
她叫我过年前到家里吃顿饭,见她一片的热心,我就应了下来。陈暮就有这个本事,让人心平气和,事事都依了她的。
去陈晨家之前,我们自然和了好。我妈听说我要去人家女孩子家里,连叮嘱带吩咐的给我准备了各式点心玩意,给老人的,给孩子的,人人有份。我不想他们竟这样正经起来,其实说是要见家长,倒不如说我想再见陈暮,和她聊聊天。
哪知那天我去了陈暮反而不在。
陈晨家里人都对我很客气,满屋子里客套的一团和气着。吃饭时我忍不住问:“等不等你姐姐一起吃?”
陈晨的妈妈很快接过来答:“不用,她去她那边的妈妈那儿了。”
这倒让我吃了一惊。
后来陈晨跟我讲,她姑姑一直不能生育,姑父又意外病故,而她家恰巧两个姐妹,她爸爸见她姑姑孤苦,便挑了一个过继了过去。
“本来我小,姑姑是想要我,但见我说眼珠子动得快,恐怕不听话,养了还是要回来,就把姐姐给抱走了。”陈晨说。
“敢情从小就不是省油的灯!”我取笑她,她嘴唇一抿,就过来拧我。
与陈晨嬉笑间,我又想到陈暮那沉静的脸,美丽中多了层可怜。
6.
我与陈晨和平了没多久,就又吵闹起来。
起因是我竟不知她迷上了跳舞,总和同学们约着去舞厅。我可清楚,虽说跳舞是正正经经的摆上台面的事,但跳起来却连空气都旖旎。大学里就常有黑灯舞会,蜡烛一吹窗帘一扯可是会跳贴面舞的。
我生陈晨的气,她又觉得我迂腐不时髦,急了时嚷:“你不放心就陪我去!不愿意跳就在一旁坐着。”
我气急而笑,一字一句的说:“我不稀罕!”
几下子她又不理我了,我也不愿与她再多说。可我母亲却殷勤,时不时的包了些家制的咸肉,叫我去人家看看。
陈晨正与我冷战,我去她不在,她家人也有些尴尬,原来又是去跳舞了。陈暮在家里做针线,她妈妈着她去喊妹妹,我不想多坐,忙起身说不用,陈暮便送我出门。
这回陈暮也做不了陈晨的神兵,她不知怎么替妹妹打掩护才好,一双手慌张绞来绞去。
我心疼寒风中那葱白的指尖,干脆主动为她解了围。
“你怎么不去跳舞?”
“哈?”她讶异的看我,懵懂的摇了摇头说,“我不太会。”
“也没有多难。”我说。
“你在大学里也跳吗?”她好奇的问。
“偶尔去,但不那么喜欢。”其实我也跳得不好,但在陈暮面前不愿意说出自己的短处。
“陈晨也不是喜欢,她小嘛,贪玩些……”陈暮总要为她妹妹说话的。
我打断她:“她爱跳就跳呗,没什么的。你呢,平时下班了做什么?”
“也没什么事做,帮帮家里,看看小说。”说到自己,她话反而少了。
“你看什么小说呢?”
“《简.爱》。”
“喜欢看西方女作家的?”
“嗯,胡乱看的。”
“我那里正好有几本,弗吉尼亚?伍尔芙的《黛洛维夫人》,你想不想看?”
“好呀!”
陈暮满面笑容,眼睛都要放出光来。
我们就这样聊起天,本来只是一段送客的路,她竟径直送到了我家。
我邀请她到我的房间,她很局促,进门时羞赧的跟我母亲打招呼,我简单的介绍,说是陈晨的姐姐,我母亲似乎放了心,热络的待起客来。
她与母亲聊起家事,自然说起那段同名的缘分,我已不爱听旁人赘述我和陈晨的名字,刚要躲去房间,却忽然听见她说:“其实那名字最初要我用,大夫们都说早晨要生的,结果却折腾到下午,于是就改叫陈暮。倒是陈晨,天上刚露了白,就听见她哭声了,这名字合该给她。”
我母亲就喜欢这样的家常,也给她讲起生我时的事。我转到屋里拿了书,出来给她。陈暮高兴得紧,迫不及待的翻开,书页中却掉出一片纸,那是我摘抄的一句雪莱诗歌:“就像是两个精灵,安息在蔚蓝天穹,他们相爱,但已精疲力尽。”
我有些不好意思,陈暮捡起纸片复又夹在书里,温柔的朝我笑笑,就起身告辞了。
她不要我送,我站在门廊,看她袅袅婷婷的走远,红色的大衣变成冬日梅芯的点子。
那时我突然想,要是她叫陈晨该多好啊。
这念头令我自己猛地打了一个激灵。
我慌乱的跑回屋,没几天后又慌乱的离开了小城。
7.
那之后,我三年没有回家。
大四毕业,我被分配到了美院,待了一年多,上海这边招人,南方人终是不习惯北方,我便报了名,几经波折,总算调去了上海。期间陈晨也毕了业,她的运气比我要好,很顺利就分到上海,我们颠沛了几年,终于真正到一处了。
母亲念叨我先回家看看,之前我总推脱忙,但其实心里清楚,真正不回去,是因为有个极可亲又极可怕的念想。这次眼见陈晨要跟我到上海,说什么也要回趟家里了。我本是敛住了心往回走的,谁知陈晨却打碎了我自持的静默,她兴致勃勃的告诉我,陈暮要嫁人了。
如同之前慌乱的逃脱,这次我更加慌乱的归来。
家里一团喜气,母亲言语里也要张罗我和陈晨的事了。
“再等等,他们家忙她姐姐的婚事呢。”
母亲的话更加刺了我,我知道这次是要见到陈暮的,也是心心念盼着见她的,但是,见她时她已经是别人的新妇,这着实令我难过。
熬了几日,到底还是要见面了,陈晨喊我一起去帮陈暮收拾东西,她的新房已经准备停当,要往那边慢慢搬挪东西。
本来说好我先去接陈晨,再一起去陈暮那儿,结果陈晨半路有事,就先把我派了去。
一路上我想象陈暮的各种样子,恍恍惚惚的,但无论怎么想,都比不过她替我开门时,真正见到她的一霎那。
三年未见,她颜色更好看,内里也更沉静了。
陈暮没想到会是我,站在门口竟哑住了,眼睛直直盯过来,那目光里全是话,可她自己却一句没说出口。
“你好。”我嗓子干干的说。
“嗳,嗳。”她这才把我让进门。
一番客套,陈暮带我去了她的房间, 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书用粉红的挂历纸包了书皮,上面一丝尘土也没有,可她还是小心的掸了掸,笑着怯怯的递到我手里说:“我太厚脸皮,一本书借了三年。”
我接过来看,是那本《 黛洛维夫人》。
我忽然觉得这书沉起来,里面尽是我们别过的旧日时光。
闺阁里一副即将送别姑娘的凌乱,她一边整理,一边同我聊着天。我得知那男人是她姑姑托人介绍的,一位转业军官,家里也是部队的,各处都好,在当年也算是羡煞旁人的好姻缘。
我则是落魄书生的样子,和那位军官比,连心底的不甘心都赢弱起来。
陈暮要踩着写字台取衣柜上的箱子,我不再胡思乱想,忙起身帮忙。可刚要往上去,我却愣住了。写字台铺着一层玻璃板,那下面压着一张纸条,潦草轻狂的笔力写着:“就像是两个精灵,安息在蔚蓝天穹,他们相爱,但已精疲力尽。”
那是当年我抄录的雪莱的诗,我早已经把它丢弃在记忆里,没想到原来它一直在别处珍重。
陈暮慌了神,忙拿书去遮,可她已挡不住我涌上心头的万语千言了。我按住书,望着她一字一句的说:“别嫁他!”
她抬起了头,这一次,我们谁也没有避开。
8.
那天再没别的故事,陈晨来了,敲响了门。
她就像点破童话的女巫,灰姑娘急忙收起水晶鞋,王子重新变回青蛙,我与陈暮只各自后退了一步,一切就都如原样。
我们一起去了陈暮的新房,一起看了她未来丈夫的照片,一起称赞屋里陈设,恍若什么都好。
那时,我觉得自己既胆小又蠢。
而陈暮,她则不是这样的人。
出事是在一个礼拜之后,我去陈晨家找她,陈晨开门,眉毛都要拧成了疙瘩。屋子里的氛围显然不寻常,我询问的看她,陈晨摇了摇头,低声跟我说:“我姐悔婚了,正闹呢。”
我的世界忽地安静,白茫茫一片只剩下陈暮一个。
恍惚跟在陈晨后面,拐入客厅,我见到了他们一大家子人。她爸爸在抽烟,她姑姑在抹眼泪,她妈妈在劝,唯独平日温和的陈暮,此时却像寻求自由的战士,昂首站在他们面前,她没看到我,仍兀自说着。
“我从小事事听你们的,从来没的选,名字可以换给妹妹,家庭可以换给姑姑,但人生我不要再换给别人!就这一件事,我要嫁谁,我自己来选!”
我这一生只听过一次她那么激烈的讲话。我从她身后看着她,看到逆光的光束打在她的长发上,看到她所有的坚强和勇敢, 看到她背脊上的蝴蝶骨微微颤抖,像是要破开肌肤,长出翅膀。我想上前一步扶住她,跟她说你很棒,你有我。
可我还没来得及这么做,她姑姑就抢先了一步。
而来不及这个东西,不会多等你一秒,但却会令你遗憾一生。
她姑姑扑到她身上哭:“到底不是亲生的,隔着一层肚皮!我是指着你给我养老的,这到好,你不肯嫁,是摆明要我养你到老了!”
陈暮听了这话,晃晃悠悠的就要往地下倒,我血气上来,一嗓子嚷道:“我给你养老!”
陈暮这才知道我来了,她回过头,死灰似的脸上那双眸子亮了起来。而她妈妈也抬起头,深深看了我一眼。
陈晨揪住我说:“你掺什么乱!”
家丑不可外扬,我这外人搅了这团乱局。陈暮被她姑姑带走,经过我身边时,她闪着泪光看了看我,我微微朝她点头。
这一件事,我也要自己来选。
9.
隔天一早我就要去找陈暮,她承担了太多,我必须要替她分走一些,那分明是我们俩的事。
可我刚走出家门不远,就碰见了她妈妈,她手里拎着东西,一看就是要到我家拜访的。
我忙上前接过手,她客气的笑着说:“早就与你妈妈通了电话,说等忙完陈暮的事,就过来瞧瞧他们。可你也见了,陈暮的婚事八九是黄了,我想想别因为她再耽误着你和陈晨,就紧着过来了。”
我愣住了,手里的瓜果点心一下子沉了。我再走不动,她妈妈回头看我,我定了定心,说:“阿姨??我有话要告诉你。”
她妈妈面上的笑卸了一半,表情肃穆起来,看着我说:“阿姨也有话跟你说。”
我们面对面站在街上,江南冬天里的朔风一股股吹过寒气,慢慢的浸染到我们的心肺里。既冷,又疼。
“陈晨,你现在有两个选择。要么娶我的小女儿,要么??离开她们!我两个女儿你都不要见了!”
原来她已经知道, 她什么都知道。
讲完这些话,她就走了,留下我一人在两个选择之间,在晨与暮之间。
那天我想了很久,记忆在时光中飘荡,我想起陈晨在早春时红了的耳廓,而那红转瞬又变成陈暮在车站接我时穿着的大衣。我想起陈晨书信间女童似的可爱,而那可爱须臾又变成陈暮如莲声音里的可亲。我想起陈晨要去上海说“终于一起”的欣喜,而那欣喜刹那又变成陈暮说“我要嫁谁我自己来选”的动人。
我从早想到了晚,由晨想到了暮。
我痛恨自己起来,与她们相比,我竟是那么的自私与卑贱。陈晨何其无辜,陈暮何其无奈。而我注定此生只能负责一人,辜负一人。
负责和辜负,是同一个负字,而我心里终究也有了唯一选择,最后答案。
10.
又见陈暮还是在她家里,她也还是在收拾东西。前一阵搬去新房的那些又如数搬了回来,书架里渐渐满了,塞满了书,却也塞满了主人的沉默。
静坐在她身旁,我实在不知怎么开口。而她似乎已经从空气中读懂了我要说的话,替我说了出来:
“对我妹妹好点。”
那一刻,我哭了。
她的勇敢恰似她那一抹温柔。
“就像是两个精灵,安息在蔚蓝天穹,他们相爱,但已精疲力尽。”她轻轻念出这首诗,笑了笑,重新把它珍而重之的压在玻璃板底下。阳光反射在玻璃上的光芒,像是棺椁被掩埋入尘入土的最后一丝光亮。我与她,一切都沉寂下来。
“对不起??你来晚了。”我深深吸了口气说,这是我能寻觅的唯一借口,将残忍抛给时光。
陈暮似乎耸了下肩,我没来得及看真切,她便转过头,向我张开了双臂。
我站起来,紧紧的,紧紧的拥抱了她。
那是我与陈暮一生中最近的距离。
11.
93年,我与陈晨结婚。
喜帖上写着“陈晨和陈晨的婚礼”,同名同姓的缘分,又成就一段茶余饭后的佳话。
95年,儿子出生。
2000年,我出国进修。
2004年,归国,儿子已经会编关于他并不熟悉的爸爸的作文。
2010年,我调任北京。
2012年,兴许是担心末日,妻子儿子一同搬到北京陪我。
我以为我的人生简单,但粗写仍要几行字,细写大概也要几页书。人生有了婚姻孩子,为显得传承的厚重,自然就丰沛复杂起来。
而陈暮,我实在拼凑不出这许多文字。
她一直未嫁。
后来她爸妈也张罗给她介绍过,可她姑姑怕这边介绍的对象,结了婚便又成这边的人,不能送她的终,就借故十二分的挑剔。一来二去,也寻不到合适的。而陈暮自己也不去提做主婚事的话了,一副可有可无的样子, 慢慢就耽搁下来。年过35时,她干脆不再动这个心思。
陈晨替她姐姐可惜,我却连可惜的资格都不敢有。
只能哑着,看着,苦着。
年前,她姑姑病了,大夫话语里是要不好,我和陈晨一起赶回了上海。
老人躺在病床上,似乎和被褥混作了一团,昏昏的,皱皱的。我们去了,她话也不多。
陈晨跟我说,姑姑心里有事,生怕最后被撂下,便生死都捆住陈暮,总给她点别扭。我不好说什么,可临走那天,她姑姑却当着陈暮的面说:“还是陈晨有福气,你爸妈也能得济。陈暮是浮萍,连着我也是没根儿的人。”我眼见陈暮脸色一阵青白,再按捺不住,接口道:“您放心,我也给您养老!”
陈暮眼波流离,我猛地想起,这话二十年前仿佛也说过的。
屋里静了那么一霎,陈晨便圆了场,安抚她姑姑,有姐姐就有我们。她姑姑终于抓住了稻草,心里宽慰,拉着陈暮哭起来,陈暮的眼泪落下,而我已不敢再看。
12
陈晨说到做到,过年时就促催我把陈暮和她们姑姑接来北京,玩玩散心。
她姑姑十分高兴,彻底宽了心,再不为难陈暮。儿子也很喜欢大姨,陈暮从小就宠他,来了尽在他身上花心思。一家子团团和气,其乐融融。
晚上,陈晨与我商量起陈暮的事,她的意思是若是以后姑姑没了,陈暮年纪大了,就接她到北京和我们生活在一起,也好照应。
我没什么可说,想想我这一生能许给陈暮的,竟然只是垂垂老矣时的一个屋檐,一羹一匙。
陈晨不知我的心思,还笑起来,说:“姐姐倒是从开始陪到我们最后。”
“什么意思?”我随口问。
“当年是姐姐先知道你的,她初中同学和你一个年级,告诉她有个男生和我同名,她讲给我,我才知道你。”
我脑子轰的一响。
陈晨接着说:“还有在寺前那次,那天我不敢去的,一定要姐姐陪着我,你没看到,我撑伞走来时,姐姐就在我身后,她陪着我们绕了一圈的湖,后来对我说,你是不错的人,这我才和你好的呢!”
响声越来越烈,终于在我胸口炸出一个缺口, 岁月春秋呼啸而过。 多少年来,寻不到出路的思念与心疼沿着这条路奔走,我再拉不住它们, 惊醒时,我已泪流满面。
“对不起,你来晚了。”
这是彼时我对她说过的话。
而今我终于明白,她一直在,晚的那个人是我。
13
第二天的暮光中,我推开了她的房门。
陈暮正在给我的儿子织毛衣,她抬头看我,脸上挂着亲戚间的笑。直到我慢慢走近,蹲到她身前,她看清我的神色,那层笑才褪去,露出许久不见的容颜。
“一辈子,太久了啊。”
我有些颤抖的说,陈暮于我的,是她的唯一人生。
她愣了愣,垂下头,紧紧攥住手里的针,过了半晌,轻轻的说:“不过每天由晨至暮。”
我静静的望着她,她安宁的望着我。
时光间刻上了我们的名字, 一日太短,一世又太长,黎明总是见不到夕阳。晨与暮,哪怕不曾相聚,但也从未别离。
我想了很久,站起了身。
14
后来,她又拿起毛衣针,娴熟的织起来。
而我,走出那间屋子,又回到我的世界。
我们的这一生,又一天的由晨至暮。
没关系, 反正每一天,都是由晨至暮的。
生生世世,宇宙洪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