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实习的半年——上
中专的第七个学期快结束的前几天,先是整个年级乱了套,接着整个学校就陷入了疯狂,到处是毕业班的学生踩烂的铁桶和化为灰烬的棉被和书籍,偌大的校园,成了一片销烟尚未散去的战场。
毕业其实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洪水,冲刷得同学们像蚂蚁似的,连一块小小的叶子都来不急攀附。接下来要的放寒假、接踵而至的实习、毕业、就业和爱情,等等,一股脑儿地变成无法回避的现实。入学时老羡慕毕业班的师兄师姐,感叹四年中专生涯过于漫长,恨不得压缩成四个月或者四天就过去,也好早日参加工作,领着一份薪水,过着一种衣食无忧的悠闲日子。如今,这一天真的来了,也轮到自己了,自己却叶公好龙了。
学生毕业了,老师们说从此更多天下桃李了,而学生却是截然相反地说从此树倒猢狲散了。吃了四年的盛宴,也成了将散之席。此刻,班上的男女同学都忙着互相留言和互赠相片、卡片,写些青年时不经世事的豪言壮语和十全十美的良好祝愿。我懒得写。我只是默默地收拾抽屉里的课本,然后打包,准备和熟悉的教室和校园告别——用于实习的第八学期,学生是不在学校上课了。我因此心烦意乱,什么事也没心机做。
在现实面前,多少的豪言壮语和完美无缺的祝愿都将化成白纸一样的苍白。在这个六十多亿人的世上,到底有多少人真正实现年少的梦想?从头到脚的距离,就是现实和理想的距离,它永远远过天涯和海角。
祝福往往是可笑的,人生有时候总是很讽刺。我属于过早看透生命线条的人,心里预感到同班的许多同学,一转身可能就是一世了,人各天涯,永远不会相逢。班里的三十多个女同学和十多个男同学盛情要求我留下只言片语,那就写吧。同窗四年,人一生有几个四年?我们能相聚四载,还不够吗?我心情低落,写出来的也无非是平淡如水的话语了。我在此,默默地向天地祈祷,愿同学们一生平安,好好活着。
班里有几个领导干部子弟,父母早已为他们联系了实习单位,只干等着他们回去实习。我不知道其他同学联系了实习单位没有,反正学校从今年起不帮联系实习单位了,让学生们当一回八仙,各显神通,自行联系。去广东进厂打工或者去找一些单位实习,学校不干涉,也没作硬性规定。绝大部分同学都显得胸有成竹,几天来都是欢呼雀跃的,像一群正值发情期的金丝猴。
我乐不起来,我一直都是忧郁的性格。家在桂东农村,我没后台没靠山,甚至连一个当国家干部的亲戚也没有。靠亲戚是靠不上的,唯一的贵人,也就是自己的笔友阿古。可阿古于前三天急匆匆回广东的江门老家去了,说是她姐帮她联系了实习单位,人家要她第二天就去上班。她走得急,我送她上车,话也没说上几句。阿古的实习单位是靠她姐联系的,本身是泥菩萨过河,我也不好开口叫她帮忙找实习单位了。
学校里,我有几个同乡,最好的同乡是跟他同村的堂弟阿寿。阿寿人瘦高而机灵,性格外向,又爱好体育,在学校里交际面比我广。我性格内向,喜欢文艺,最怕上体育课。上体育课时,别人打球,我则躲在教室里看书。体育老师是女的,名叫飘飘,每学期期考少不得要我补考。同校的同学中,我要好的同学只有四个,这四人中除了阿寿和阿古外,其他两人欧家概和黄启军也都是性格内向的人。交际圈的狭小,使我们三人像养在小碗里的三尾鱼儿,见大水就怕。
中专第二年,同城的中专学校的学生间掀起一股交笔友的热潮,阿寿和我也赶了时髦,交了笔友,阿寿的笔友也是女孩,叫谢雅玲,市电子学校的,比我他们高一年级,广西平南县人,她读的是自费中专,国家不包分配。而当时,据说我和阿寿这一届的毕业生,地区政府还包分配。
谢雅玲跟阿寿见过两次面,也时常通信,写些抄袭来的歪诗,辞不达意地抒发青春期的郁闷和新愁。她毕业后,就由学校介绍,进了广东东莞市的一家玩具厂。阿寿有先见之明,快放寒假时,他就给谢雅玲写信,托她介绍我俩进她所在的厂。我不知道阿寿对我留这一手,所以心很烦,不知何去何从。如果回家度寒假,那就意味着第八学期找不到实习单位,在老家呆上一学期了;如果继续留在学校里等待,即使找不到实习单位,还可以退而求其次,去广东进厂打工,多少可以赚点学费。最要紧的,是我的父亲病了,家里本来就困难,拖欠学校的两千多元学费从哪儿来呢?
同年级的同学陆陆续续走了三分之一后,阿寿找到隔壁班的我,眨着一双漆黑明亮的眼,对我说:去广东进厂去不去?
我说:怎么进厂啊?现在离春节近了,好多厂家都等着放假呢。
怎么进厂你甭管,我自有神通,我征求你意见,告诉你,我是去定了。明天等你答复。阿寿说完,抱起个半旧的足球踢球去了。
这瘦猴倒活得潇洒。我想,也只好如此了。眼下最要紧的是自己挣点钱,分担一下家里的负担。其实真找到了单位实习,单位不付工资的,对家里还是于事无补。还是去打工好。我没等第二天就去找阿寿,然后收拾行李,准备第二天跟他远征广东。
在去广东的车上,阿寿才将谢雅玲帮我俩介绍进厂的事说出来。我真的佩服他的能耐,直拍他的肩膀,说:真是哥们。
车子一过广东的封开县,经济发达省份的气息就扑面而来,不时一闪而过的幢幢高楼和连片的厂房以及五彩的霓虹灯,成了我们夜走广东的最初印象。
第二天早上七点,大巴准点到达了广东东莞的汽车总站,车一停稳,早候在站里的谢雅玲就笑眯眯的跟到车门前,寻找着阿寿的面孔。等我兄弟俩鱼贯下车,她便伸过一只瘦手,帮提行李。一阵简短的寒暄之后,就搭的士,七拐八弯地绕了一通,就到了兴发玩具厂的女员工宿舍楼下。谢雅玲将二人的行李托了门卫保管后,就带了我们去厂里的人事部找广西玉林地区的女老乡办理申请进厂事宜。因为有熟人关照,又事先打过招呼,女老乡给了我兄弟俩每人一份表格,一份用工合同,填了相关栏目。约半个小时的光景,进厂手续就办妥了,女老乡说:明天你们就到注塑车间上班吧。拿好这张纸条,找到男员工宿舍楼的门卫,由他们引领你们到住处。
谢雅玲不负重托,我和阿寿都很高兴。谢雅玲也以功臣自居,表现出了几分自豪,热情地带着我们找下宿舍,铺好床铺,放好日常用品,接着由她请客去小吃店里庆贺我俩顺利进厂。因为是打工的,收入不高,谢雅玲月薪才三四百元,三人只吃了个快餐,不上一滴酒。可是初出茅庐的我和阿寿却万分感激这位像及时雨般的笔友了。一个笔友而已啊,人家和你非亲非故,有多少交情?竟肯如此厚待一个只谋面两次,写过几封信的所谓的“朋友”?
我和阿寿一起住男员工宿舍楼的四楼,同一宿舍,同一床架,我住上铺,他住下铺。宿舍很大,一共有十三张床架,满满的住了二十六个人。宿舍门前的走廊里,晾满了舍友们的衣服。楼的另一端是卫生间兼冲凉房,一条长长的水管上间隔三十公分便安装一个水龙头,经得冷的员工可以直接用冷水洗澡、洗衣,怕冷的,要到一楼的热水供应处提水。
阿寿适应能力强,吃完晚饭回到宿舍没半个小时,就用广东白话向舍友们问清了宿舍楼前后左右的许多事物。我基本上不怎么说话,只在床上静静地看着从学校带来的一本小说,偶尔,出于礼貌也问答邻近床铺的黎姓舍友一些问题。
我在学校的三年半,虽说学校所在地和很多同学都说白话,我却只是听,很少跟人交流,所以说不了来回话,因此怕人笑话。我知道阿寿巧舌如簧,知道什么一定会翻译给我听的。这点他还真够意思。
大家睡觉了,时间也已到了子夜,宿舍的日光灯仍然亮着,一觉醒来,灯也还亮着。阿寿睡下铺,灯光暗弱,睡得很香甜。我不习惯刺眼的灯光,一觉醒来就睡不着了。不久,问了刚下夜班回来的舍友邱师傅才知道,厂里实行三班倒,男女工宿舍的灯是可以亮通宵的,这样方便员工夜里上下班。当然,熄灯睡觉的宿舍,厂里更加欢迎,只是大家习以为常了,反正电是厂里的,不用白不用,索性所有宿舍24小时全都开灯。我为此感到兴奋,灯光刺眼不要紧,慢慢会适应的,关键是从此在厂里做工的日子,看书或写东西再也不受学校里宿舍开关灯的约束了。
第一天上班,我和阿寿一起去了车间。车间主管是个长着梅花眼的香港人,五十多岁,稍微有点白胖,人称方生;副主管也是个香港人,和方生年龄相仿,人长得精瘦矮小,耳朵却很长,人称黎生。我俩怎么也不习惯这种叫法,叫方主管和黎副主管不是很好嘛,干吗非得叫什么生,难道不叫生了,就死?就倒霉?香港人真是迷信和忌讳。
在车间办公室里,方生问道:你们两个是中专生?
看方生的样子,不知他这一问的目的是想重视人才还是怀疑我俩的冒充。
阿寿说:没错,但还没拿到毕业证,是实习生。
方生说:我不管你们是什么文凭,来到这里,你们就是普通的一名员工,就要服从安排和工作分配,放下架子。
阿寿说:我们会做到的,放心吧。
方生偏着头,半信半疑,看了一眼阿寿,又看了一眼我,然后说:跟我来。
方生带着我和其寿巡视了一圈车间,并向我们简单介绍了一下车间的机器不能碰的危险部件。车间很大,五十五台玩具注塑机在灯火通明的厂房里,嘟嗒嘟嗒地做着离合运动,一百多名男女员工在车间里分别从事着操作机器、质检、模具修理等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