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实习的半年——中
方生带着我俩走了一圈车间,末了就丢给阿寿和我一人一块大抹布,吩咐逐个儿帮像成年水牛牯般大的注塑机擦身子保洁,清理一些跌落在机器槽缝里的边角料,同时抹去从机器流渗到地上的一些污渍。
阿寿说:干吧。
可是,因为好奇,一个上午,两人的工作并不很用心,老是东瞧瞧西瞅瞅,但一双白净的手,一双抓惯了笔的手,却一下子弄得全是油污了。下班的时候,到车间的洗手间里,用了很多洗手液,也洗不掉指甲里的污垢。
下午上班,在车间里遇见了方生,阿寿问方生,下午做什么工作啊?方生说,丢你,这么多机器,你们都搞干净了?于是指着附近的一台机器,说这儿不干净,那里不干净。要求我们继续干活,别偷懒,没有安排新工作之前,上班就干这些活儿。
方生说完,操起我手中的抹布,在机器身上做了一会儿示范动作,然后又看了片刻我兄弟干活。他瞅上了我的手,嘟哝道:丢你,你是礓尸吗?指甲留这么长?快点剪掉啦。说完,便骂着娘很不高兴地走开了。
而方生用来教我们如何抹机器的这台注塑机的操作手,是个十七八岁的青年女子,她见方生走后,就有点兴灾乐祸的笑我们。妙龄女子,喜笑怒骂都是可爱的,我和阿寿倒不恼,边抹着机器边找话题跟女孩聊天。
女孩告诉我们,她只有初中毕业,已经在这个车间干了三年了,一直都是操作手。女孩感慨道:想不到你们中专毕业,竟做此等脏活儿,真是斯文扫地,文化不值钱啊。
女孩说得我的心酸酸的,擦完那台机器我就转到较远的一台机器去了。免不了的,也同样要跟操作机器的女孩们四目相对,然后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厂里和车间的事儿。
我和阿寿就这么手拿抹布,围着机器转,不停地,重复地抹着,抹着。一个星期就这么抹过来了。
其间,谢雅玲夜晚约了一次我俩出去散步,并单独约了一次阿寿出去逛街。七天了,跟车间里的女孩们也都彼此面熟了,女孩们已全都知道车间里来了两个中专生。
我和阿寿一到她们操作的机器上抹油污,她们就笑脸相迎,大胆地跟我俩说些感想,谈些男女恋情什么的。但让我感到不甘的,是车间里的男员工们普遍对我俩还是心存鄙夷之情的,有少部分女孩对我俩也表示出了一种高人一等的优越感。
进厂第七天夜里,我再也控制不了心中的悲愤,一口气写了一篇名叫《漂泊东莞》的千字散文,将七天来的遭遇和感触全写了出来,誊抄好后第二天投到了东莞日报社,心情才逐渐恢复平静。
阿寿来广东没带多少书籍,他奉行实用主义,带了《如何说广东白话》、《教你说白话》和《如何挖到第一桶金》、《教你快速成为老板》、《求职必读》,等等,看起来书里的每一行字都对眼下的他和我非常实用。每晚睡前阿寿总爱翻一翻,宿舍少人时则背英语单词一样地背诵,那份认真,象古时举子应试。每当有一知半解,他便向我推介他看的书有多好多好,有多实用,建议我放下手里的文学书籍,多读他的书。
我说:我俩一起出来的,有一个人看,掌握书中的知识就够了。你学会了不是都教我吗?还要我看?
阿寿说:我是我,你是你,现在咱俩在一起,改天分开谋活路了,你总得学点技巧吧。白话你总要听懂吧。前几天方生不是叫你跟他一起折块长薄膜,你听不懂,他不是丢你各罗母,丢你各罗母地骂你?你好了伤疤忘了痛?吃的亏还少?你那些文学书籍,能学到什么?阳春白雪?现在是牛奶面包,老哥!
哦?……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朝下铺看了看阿寿。这小子竟然能说出“阳春白雪”!精彩!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我讲不过阿寿,只好不情愿地说:好吧,拿两本上来。
其实我一接过书就放在枕边了,我不喜欢看,我认为自己也不用看。文学书籍是什么东西?是教人做人处事的。每一篇小说都是一段人生,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而阿寿看的书是教人做事的技术和做人的技巧。在高度和境界上就比我带来的书低几个档次。阿寿那么精明,有他在我身边,早已高枕无忧矣。安心读我带的书罢。反正,在人世中,我们都是一粒微尘,随风而起,落于何处还是个未知数呢。没有到来的事情,我不愿去想太多。说不定,以后国家分配的工作,用不上他要我学的技巧呢,那岂不浪费时间。
连续几天晚上,临睡前,阿寿都爱过问我:我的书你看到第几篇了?感觉如何?
我唐塞他,看到第几第几篇了,感觉不错,确实实用。
阿寿听了便牛气冲天地夸道:我不是早就叫你看的?现在才知道书到用时方恨少啊?慢慢看吧,精彩的还在后头哩。我睡了。
初来的半月,上午上班抹机器,下午上班继续抹机器,傍晚下班吃了饭走走附近的街道,晚上阿寿看自己带来的书,我也看自己带来的书,同时记日记或写写字。日子便是这样单调而重复地过着。车间里的少女和少妇们依然一脸坏笑地看着我们。
直到进厂后第十六天,我投到东莞日报的散文《漂泊东莞》被编辑修改为《漂泊的日子》发表了出来并寄来了样报,一切才有了转机。
我看了样报,只是激动,并没有多想,想的倒是觉得编辑修改后的标题反而不如自己的好,直叹可惜。
阿寿看了,倒精神一振,说:我们找方生去!
我说:找他干吗?
拿着报纸去找他呀。让方生看看咱不是吃素的,是有才干的。阿寿开导我。
我想想,说:能行吗?不行的,阿寿,你别闹了。你以为方生要办文学院吗?人家是玩具厂的车间主管。
阿寿说:你跟我来就行了,报纸我拿给他。我个子矮,被高个子豆芽身材的他推搡着,下午上班时就去了方生办公室。
两个年轻人一起站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倒让方生有些惊讶:你们要做什么?
阿寿说:方生你好,我们不做什么,只是想给你看张报纸。
方生好奇地问:看报纸?有什么好看的?
阿寿说:你看看就知道了。说罢,将报纸摊在了方生的办公桌上,用食指点了点我的文章。一块豆腐块的顶端,赫然地印着我的名字。
方生眨眨眼,看了看文章标题,然后指着阿寿问:你写的?
阿寿指向我。方生拿起报纸,一目三行,快速地看完。然后将报纸丢给阿寿,说:你们继续做工去!想当文学家啊?我告诉你们呐,那些文学家啊,画家啊,艺术家啊什么的,都是生时很落魄,很贫穷,死后才出名的,有什么用?干活去!干活去!
阿寿蔫了。他想通过我的文章作为砝码提高身价以更换工种的计划破产了。我觉得羞,被人羞辱的感觉真他妈的不好受啊。
悔不该让阿寿走这步棋。晚上,我俩找到谢雅玲,将这一遭遇说了,谢雅玲也深表同情,说方生是资本家,你以为是作协主席或文学院院长啊,跟人家探讨文学?呵呵,不成熟。
我事后想想,阿寿也许是从此就对谢雅玲没有好感的。他以为她奚落了他,很没面子。
可是,谁知道呢?料不到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本以为是祸事,却反成了福分。阿寿这么做是对的。第二天就证明他是对的了。
第二天,方生一来到车间,就招呼我和阿寿到办公室,推给我们一箱用过的小铁线。这些小铁线是从注塑不成功的玩具里抽出来的,是玩具的“骨架”。
方生说:你们把它用小铁锤锤直,按这个标准夹,夹好了就拿回来,可以重新用。说完,他带着阿寿和我到了注塑车间一侧的模具修理车间,找了一张满是油渍的桌子,叫我俩在那里干活。方生交待完便走回办公室去了。
阿寿悄声道:我,我们可能再也不用抹机器了。
我笑笑:可能会这样吧。
阿寿说:那昨天我的主意是对的了?
我不敢确定,只是傻笑。
阿寿却洞若观火,胸有成竹地说:一定是我们昨天拿报纸找方生的效果!一定是!谢雅玲,鼠目寸光!
锤小铁线、夹小铁线可是比抹机器好上几倍,轻松上几倍的活儿啊。我们可以不看车间里的少女少妇们的怪眼神了。上班时间,就是相对着坐在一起,守着桌子一角,埋头锤铁线、夹铁线。
模具修理车间里,有三个男员工,都是广西玉林地区的人,大的两个三十多岁,一个姓林,另一个就是跟我们同宿舍的邱师傅,小的是姓丁,比我们还小几岁吧。我和阿寿管他们叫邱师傅、林师傅和丁师傅。
他们的活儿挺轻松,注塑车间里有模具要修补了,就去卸下来,拉回来,打开,这里磨磨那里磨磨地修补,完成了就又拉去装上。没有模具要修理,他们便把双手弄得脏脏的,拿着工具,看修补过的或修补不好了的模具。方生每一次见他们,他们都“挺忙”的。可是这种看似简单的手艺,却分外地值钱,他们的工资很高,林师傅月薪三千,邱师傅月薪两千,小丁一千二。注塑车间的男女操作手和质检员以及我们,都十分羡慕他们的高薪。我们俩人跟这三个模具师傅说话不多,彼此相安无事。
阿寿很想学模具这门技术,见他们打开模具修理时,老是目不转睛地看,他们也不在意,心里好像在说,你看吧,看一辈子可能也看不会。我有时只是好奇地看一两眼,我没那爱好。见啥挣钱就学啥,那是阿寿的性格。我学不来,当总统有钱有权,咱能当总统吗?我没那野心,也没那么广泛的爱好。
后来这三个广西玉林的老乡,倒真是教会了肯学习的阿寿如何操作模具车间里的两台机床,但模具修理,始终没教,阿寿也不会。临近辞工时,阿寿为了纪念这段经历,用模具车间的车床将两根铜棍车成了子弹形状,赠一个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