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里搭出租，司机很健谈，从国际局势讲到市井百态，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车里开着电台，音乐细细密密地漫进无边的夜色。当一段似曾相识的旋律响起时，司机突然牙疼般地住了嘴。
我凝神一听，应该是挺久远的一首歌吧，周启生《天长地久》，“你说今天以后，不必再见也不必问候，曾经拥有，不管多久…”。这首歌的确经典，那会儿我刚念高中，嗯，看来这哥们也是70后，我暗想。
拐过一个立交桥，我无意中竟瞥见司机眼泛泪光，真还把我惊了一跳：不至于罢，这年头还有听个歌都要脆弱到哭的？我有些尴尬，只想找点话来岔开这诡异的气氛，见后视镜挂的平安符上有张照片，便伸头去看：“咦，怎么是个男的？不是都挂老婆孩子的照片么？”
司机像是被我点了大悲穴，泪水一下子奔涌出来，见我目瞪口呆手足无措的样子，自己可能也觉得不好意思，忙把车靠边停下，推起计时器：“对不起我先缓一缓，后面的路我不收你钱。”见我有些狐疑，他指了指副驾前的上岗证：“放心。”
一路聊到了目的地，我站在廊下目送车子离去，一时感慨万分：他和他，两个好兄弟，儿时玩伴、少时好友，一起念书，一起参军，说好还要一起转业，一起成家，他却在一次事故中先离开，自此阴阳两隔。那首《天长地久》，便是他们从前最爱的那首歌，记忆里，深埋着他们弹着吉他，笑闹着和战友们合唱的场景。
经过那么那么多年，他一个人寂寞地开着出租车，本以为时间已将记忆永久封存，却在猝不及防中再次被歌声击中。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2
朋友小J是个天生不知愁滋味的女胖子，在她眼里，吃饭最大，其它都是小事。我最烦听她讲笑话，还没等把包袱抖出来，自己就笑得快晕过去了。我们相邻两地，时常碰面，她最爱陈慧娴那首《跳舞街》，还时常纠正我蹩脚的粤语发音。我们喜欢在都江堰南桥的露天茶座上唱，每每唱到那一句：“do you wonna dance tonight?”的时候，小J便装成男生向我伸出手邀舞，嘻嘻哈哈闹成一团。
几年后的5.12地震，当我在重庆长途车站接到状如难民的她们一家人的时候，她扶着被乱石打断锁骨的母亲，居然还笑着安慰忧心忡忡的我：“别担心，人不是都出来了嘛。”还不时指挥我把车里的音乐调大调小。
又是几年后，她们一家终于从帐篷搬进了原址新建的家，她也有了意中人，可她的母亲突然病重不治，我赶到的时候，灵堂里她的手机正循环播放这首欢快的歌，她说：“妈妈爱热闹。”
又过了几年，她的父亲接着染病倒下，她隐瞒了自己劳累过度而流产的消息，一心一意照顾老父亲。那么爱生活的一个人，老天为什么要如此苛待她？我不知该说什么安慰的话，只好发了个红包过去，她回我一个大大的笑脸。
多年后的再次相聚，我们重新走在南桥上，喧闹的人群，缤纷的街景，一切仿佛都没有改变。她夸张地一路比划，向我述说着遇到的趣事，笑得直不起腰来，我也笑，笑着笑着便笑出了眼泪。
又路过那家露天卡拉OK，她又唱起那首《跳舞街》：“明日似在遥远，一切在转，do you wonna dance tonight?”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3
大学舍友小Y，富裕家庭出身，人长得娇小精致又能歌善舞，极受男生们的青睐，可惜她偏偏看中了系里成绩最好，却土气讷言的大林，主动示好。我们都不看好这一对，大林属于唱歌走音，跳舞踩脚，三拳打不出个闷屁的榆木疙瘩，怎可能与浑身是戏的小Y看对眼？
可偏偏戏路就这样发展下去了。
大林是个极为自律的人，从小山村来到大城市，据说是借遍了半个村子才凑足他的大学费用，他的理想就是报效村里振兴镇上，绝没有灯红酒绿花前月下，可虚竹和尚哪里敌得住娇滴滴的公主梦姑？理所当然地陷入爱河。
小Y成了女生们最羡慕的人，早起有人捧上饭菜，自习有人提前占座，人还没回宿舍，两瓶开水已静静等在窗前，就连笔记，也是誊抄好的加强版，更别说晴天打扇雨天送伞的戏码了，我曾瞥见过大林静静凝视小Y的眼神，充满欣赏和宠爱。
在小Y的软磨硬泡下，大林默许了她对他的全方位改造：外表借助服饰焕然一新，舞技也在练习中逐渐提升，就连气质，也在两人逐渐的磨合中悄然改变，当小Y得意地挽着大林出现在聚会上，两人十指紧扣，合唱了一曲热门歌曲《一路上有你》，虽然大林一如既往地不在调上，但两人眼里的情意让众人纷纷大呼羡慕嫉妒恨！
可大林在温柔乡里仅仅浸泡了数月光景，也许是受不了小Y公主般的强硬个性，又或者醒悟过来他的成绩已经无可避免地被恋爱严重影响，某一天在小Y故意拨慢了他的闹钟造成打工误时后，他毅然决然地提出了分手。
从来都被人捧在手心的小Y暴怒不已，她冲去男生宿舍把买给大林的衣服鞋子扔到门口付之一炬，腾起浓烟滚滚。由于正值晚饭时间，事件轰动造成围观者众，我赶到的时候，小Y正和大林两两对峙，乌眼鸡似地死拦着不准他离开。我用力掰开小S紧紧攥着的拳头，和另几个舍友强行把她拖回了宿舍。
当天夜里小Y便发起了高烧，病愈后又挨了系里一个警告处分，人清减了不少，脸上只剩一对楚楚可怜的大眼睛。她似乎已走火入魔，接下来的大半年里，她天天跟着大林去教室，去食堂，去图书馆，去一切他去的地方。而他呢，任由她跟着，时不时地回头看她一眼，去食堂就帮她打饭，去图书馆就为她占座，两人冷着脸一前一后形影不离，成为校园一景。
不久，大林的交换生资格获准，成为系里公费留学的4个幸运儿之一。淅淅沥沥的小雨中，我陪着小Y，在学校的公示红榜前静静地立了许久。
最后一次见大林，是在系里的送别晚会上，还是那首《一路上有你》，只不过他这回唱了粤语版的《分手总要在雨天》，大林居然没有唱走调，赢得一片掌声，可我知道，对于他这样五音不全的人来说，这首歌，他一定练了很久。
门外，暴雨如瀑，他们，自此各奔东西。
数年以后，我去探望刚生了孩子的小Y，提起近日回国已在母校任教的大林，小Y淡淡地说：“他啊，这些年给我寄了好多明信片，我一直没回。”说着拉开床头的抽屉，从厚厚的一叠里翻出最上面的一张给我看，只见上面写着：“我回来了，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唱歌给你听？”
没有机会了，我想。
告别的时候，小Y居然红了眼眶，搂着我不肯放手，又坚持要她先生送我回去。“你们的感情真好，”小Y的先生笑着说，从副驾翻出一张学友的CD放上：“这是她最喜欢的歌手，你应该也很喜欢吧。”
是啊，那是他们，都喜欢的歌。
窗外，依旧细雨绵绵。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4
先生不是本地人，他们的“老乡会”，定期一聚。
一日，轮到我们做庄，便邀了几个亲近的老乡一起吃喝。酒足饭毕，男人们抽烟喝茶侃大山，女士们便鏖战麻将桌，席上最后只剩我陪着来得最晚的老迪。
老迪和先生是发小，又是同学，两人的感情一向比旁人来得更亲密，只是他性子冷硬，惜字如金，与我并无过多交集。他从军校毕业后一直留在部队，由于为人自律又坚持训练，老迪身姿英挺，举止干练，与一众或胖或瘦的老乡们形成鲜明的对比。老迪结婚晚，孩子也才几岁，他的妻子面目和善，好像是他的老乡兼校友，嗯，说实话，颜值与他颇有差距。
包房的电视正在播一档热门综艺节目，许久不见的林子祥大叔出来唱了一首《决定》，那是好早好早的歌了，旋律优美歌词隽永，我曾经非常非常喜欢。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沉浸在由歌曲带入的久远回忆里，曾几何时，那个爱笑的单眼皮男子，总在校园那棵老槐树下等我……我压根没发现身边的老迪已拧开了酒瓶，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他面前的一瓶白酒已经去了三分之一了。
我吓了一跳，老迪不是滴酒不沾的么？
我从没见过这样喝酒的人，问他也不说话，眼睛看着你，又仿佛没看到你，视线幽幽地穿过躯体停留在某处，手里却不停，一杯一口，一口一杯，这人，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
我急急拽来正聊得起劲的先生，他见状也吃了一惊，忙拖着已经半醉的老迪到隔壁的空包房，也不多说，坐下陪着他喝。一个是喝得太急，另一个先前便有几分醉意，等我结完账回来，两人已经开始大着舌头说起了醉话。先生向老迪一脸愤然地抱怨着，老迪则搭着先生的肩不住点头，嘴里也喃喃地应答，看起来聊得很投机。我凑近一听，这两人分明是鸡同鸭讲，先生反复数落的是近日遇到的一个怪癖客户，而老迪，仿佛是，在唱歌？
是的，他在哼唱，在唱那首《决定》，反复地唱那一句：“爱上你是一生无悔的决定，也许你永远不会再记得我，把思念用岁月刻在我胸口，今生今世只有你。”
恍如电视剧桥段，英明神武的老迪，也会像孩子一样颠三倒四地诉说，也会不顾仪态地潸然泪下，让人柔肠百结。伴着先生如雷的鼾声，三个人里唯一清醒着的我倾听了老迪的心事，加上从前知晓却并未在意的片段，又脑补了部分情节，终于拼凑出了全部的故事。
训练时受伤的军官到部队医院就诊，虽然白衣天使们个个都戴着口罩，但他总能认出她那双迷人的眼睛。后来，他的伤口愈合了，可还一次次跑去医院，再后来，他们的手牵在了一起，呼吸着她香甜的气息，世界每天都那么美好。
她温柔美貌，虽比他大2岁，还离过一次婚，但依偎在人高马大的他怀里，谁人不说是绝配？沉溺爱河的他，曾在医院同事聚会时当众对着她唱这首缠绵的情歌，使得一众人等艳羡不已。
可惜，人是对了，时机却不对。
他家里知晓此事后坚决反对，一个护士，又有婚史，与他的家庭如何匹配？他母亲不惜以自杀来要挟，部队任职的父亲恰巧又遇到一个合适的时机将他外调学习。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他不得不收拾思念奔赴新岗位。
时间和空间的阻隔，相见争如不见的惆怅，再加上每天疲累的训练以及家人无所不在的渗透，慢慢的，信件少了，电话稀了，思念蒸发得若有若无，午夜梦回，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曾如此深爱过那个女人。
待他正式调回，第一件事便是去医院寻她。重新看见她的第一眼，他便知道自己从未放下过。可惜，从不缺追求者的她，身边已有了另一个人，已至谈婚论嫁。
骄傲的老迪大醉一场，差点在训练中酿成事故，自此心灰意冷，戒酒戒情。他的家人开始还庆幸，可当老迪年过30仍拒不考虑个人问题的时候，家人才慌了，从对女方各种条件的限制，到只要是个异性就可以，这中间折腾了好几年。
挑剔乖张的老迪从来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直到相亲时遇到他的学妹阿丽。或许是她温婉的好脾气，又或许是他折腾累了，他们很快结婚，还有了一个乖巧的女儿。
今天老迪的失态，难道是这首歌触动了他压抑已久的情绪？
我正暗自嗟叹，只听有人轻咳一声，回身看居然是阿丽斜倚门前，一脸似悲似喜的神情，不知道已站了多久。我有种被人窥破机密的不安，她却没事人似的让服务生拿来热毛巾，为老迪擦拭满脸的汗和泪，张罗着让老乡们把已酩酊大醉却还扯着喉咙唱歌的老迪抬到车上。
我疑惑，难道她……？
我主动相送，而她似乎也终于找到一个人可以倾诉。
老迪是她从高中起便倾慕的学长，她想尽办法靠近他，甚至还偷偷搞到了他的照片，可老迪却从未注意过这个沉默的女孩。
从高中到大学，从毕业到分配，她拼命学习，努力工作，追随着他的脚步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甚至还借助老乡聚会向他主动示好，可他没有丝毫回应，他们的生活，连并行的机会，都没有。
慢慢的，她已年近30，也谈过几场不痛不痒的恋爱，心里已做好了屈服于现实的准备，可老天竟给了她惊喜，她戏剧性地在相亲桌上又见到了老迪，最终用自己的耐心和他站到了一起。
阿丽从皮夹深处掏出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好像是从学生证之类的证件上撕下来的，还留有钢印的戳，上面是青涩的少年老迪。她轻轻抚摸照片上的老迪：“他唱的这首歌我也很喜欢，那就是为我写的，字字句句都是我的心声。人人都说我嫁得好，可我知道他并不怎么喜欢我，他心里一直有另外一个人。每一次我问自己，值得吗，这样值得吗？可至少现在我们有了女儿，至少现在陪在他身边的人，是我。”
傻女人，你既然这么看得开，为什么还要哭得那么伤心呢？
车里一片静谧，我的脑海里一直有人在幽幽的唱：“爱上你是一生无悔的决定，满天星星都像是你的眼睛，喧哗闪烁都在笑我太痴情，为何心中只有你？爱上你是一生无悔的决定，也许你永远不会再记得我，把思念用岁月刻在我胸口，今生今世只有你。”
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
后记
那天听到一首谭校长的老歌《把你藏在歌里面》，心一下子被狠狠击中，情绪溃不成军。
于是便写下了这几个故事，它们都曾经切切实实地发生在我身边。时至今日，我仍然记得司机师傅隐忍的眼泪和小J含泪的笑脸，同样无法忘记小Y微红的眼眶和阿丽无声的哭泣。
有些事，错过了就是永远，有些人，再见了便是一生。
我们能做的，就是握紧身边人的手，慢慢走完人生的路。
惟愿各自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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