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得好的《临江仙》可真多。
有名的,当然要算上《三国演义》开篇里杨慎写的那一首,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我小时候翻开来,一眼就被惊动,下面紧接就是一句 “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当时我年纪虽然小,但不知道为什么,见了这样的说法,就生出一股心碎的黯然来。
这首《临江仙》里的景色,其实一片风光落落,有秋月春风里的朗朗悠然,也有山水丘壑中的从容笑谈,只看这景,浊酒闲聊,也是自在,然而上半阙实在太过沉痛,到底叫人豁达不起来——神州沉陆,疮痍满目,三国的那些英雄豪杰,尽归尘土,多少人奔着那一场功成名就过去,然而在史册中留下的,也不过三两行的笔墨记载,肉身无存。
这样的意思,陈与义那首《临江仙·夜登小阁忆洛中旧游》中也有,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睛。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陈与义生活在南北宋之交,诗词双绝,是江西诗派的“三宗”之一,另两个分别是黄庭坚与陈师道,师祖则是杜甫,可见陈与义笔力。当时人评价陈与义的作品,字字珠玑,无一处不妙。
而写于靖康之变之后的《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的杨慎在《词品》里评价说,“真正自然而然,语意超绝”,也是我最喜欢的词,意境超阔,笔力旷然,可说无一字不爱。
陈与义和杨慎一样,都是在渔樵山水中见往事不可追,杨慎好歹还有青山夕阳的镀金艳丽,到陈与义这里,就只剩下疏影杏花的浅淡不明了。在这朦朦胧胧的杏花影中,只有几抹依稀人物剪影,因靖康之变之后,民不聊生,从前与我在午桥畅饮的故交,大多都零落了。现在的我呢,两鬓染白,空对一树繁花,靠在树下漫吹小笛,曼妙高远,不绝于耳,不知不觉就到了天明时候。
时光如梭,二十年光景,岂非也就像今晚一样,,就过去了。这岁月真叫人惊心。且登小阁,见才有一场细雨过去,日头渐出,映出新晴,空气濯然清新,入心一转,再说一句古今多少名利事,最后都只能一做渔翁们解乏的闲话八卦,尽付笑谈中而已。
陈与义以淡景写情深,光看这首词,还以为他生活安稳,只在老年时候略作怀旧之叹,可实际上,当时靖康之变,陈与义为了躲避金兵,四处辗转飘零,一度到了湖北,直到五年后,宋高宗绍兴元年(公元1131年),陈与义才历尽千辛万苦,来到南宋的帝都临安。宋高宗赏识他的才华,将他任命为中书舍人,后来平步青云,做到了参知政事。
但南宋官场,外寇未定,内政不安,人人都想为自己挣一份权力,陈与义经历过死生逃窜的凄婉,心中满是“一自胡尘入汉关,十年伊洛路漫漫”,有家归不得的故国哀思,见这些庙堂事都是小事,时间久了,心里就生出厌倦来,最后干脆以病辞官,住在了浙江桐乡县北青墩之寿圣院塔下,自称“无住道人”。无住就是无所住,《金刚经》中说,“应如是生清净心,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世间纷扰虽然多,但那都只是世间纷扰,与你有什么关系?无论声色香味,还是其他诱惑,最后都是空无,因此不必太过惦记。
陈与义日日青灯古佛相伴,在晨钟暮鼓的熏陶下,曾有的江海壮志,皆作佛门的清净自然心,因此回首往事,再是惨淡,也都只作寻常了。这是极难得的豁达。
少年时候,经历不多,一点点闲愁,也要放大了说,但世事沧桑,经历许多以后,真的就如辛弃疾所说,“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心中哪怕真的愁绪万千,想开口跟人说起,但又觉得世事惯见,自己固然颠簸,别人岂非也是一样?甚至可能,别人的日子比自己更加苦辛,因此话到临头,却又默默咽下了。
如陈与义这样, 在经历了痛苦之后,依然能够豁达淡然的人极少,但这极少数人里,不能不提的,就是苏轼苏东坡。他曾写过一首《临江仙·夜归临皋》,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馀生。
元丰三年(公元1090年)正月初一,满朝文武百官穿戴得齐齐整整,去宫中过年,但苏轼却因为乌台诗案而孤身远走,被贬到黄州(今湖北黄冈)担任团练副使。说是说担任团练副使,但苏轼一到黄州,就被监视起来;收入水平也比不上从前,生计窘迫,苏轼没办法,只好每个月一号时候,取四千五百钱出来,分成三十份挂在屋梁上,每天用一百五十钱,多了,就没有了。也因为太穷,苏轼才不得不去申请了数十亩营地,靠种田补贴家用。
少年时就被欧阳修赏识,名震天下的苏轼,恐怕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苦头,因而失落怅然,甚至对朝廷有恨有怨,都是正常。正所谓心中小不平,可以酒消也,苏轼因为“乌台诗案”被贬到黄州,于他当然不是小事,但此时他能做的,也只是勉强用酒一消心中愁绪了。
酒入愁肠愁更愁,不免越喝越多,醉过又醒,醒来又醉,等回家时恍恍惚惚,不知道现在究竟是什么时辰,大概已经三更了?开篇看似平淡,只说醉酒归去,不知道时间几何,但实际内中却有更深一层的意思。古时候上朝,大概是在五更天,如果苏轼身在庙堂,这时候要么熟睡安眠,等明早上朝;要么就在考虑朝廷议对,自己第二天要如何应答,能有这样三更醉归的姿态,无非因为自己远到黄州,早已离开朝堂了。
本来心中就极苦闷,谁知道回家时候家中童仆睡得熟死,鼾声响得跟惊雷似的,不管苏轼怎么用力敲门,都不作回应——换作是我,必然怒,大怒,简直怒不可遏了,要想方设法闯进门去,再将这不识趣的书童抓起来狠狠打一顿才罢休。苏轼却在这雷鸣鼾声中有了大了悟,走到江边去波涛声响。
他是突然得了个禅机,就像《碧岩录》里写雪窦禅师那一则,“盲聋喑哑,杳绝机宜。天上天下,堪笑堪悲。离娄不辨正色,师旷岂识玄丝。争如独立虚窗下,叶落花开自有时”,胡兰成解说这则故事,“有班文化人眼光如豆。道听途说,聚蚊成雷,他们其实是瞎子聋子哑子,不如我这里远离是非,看世事叶落花开”。
因为得了这么一个禅机,苏轼又见沧海扁舟,人生在世,不过是在这天地间的过客,以为的岁月绵长,其实不过朝夕,此时就有“长恨”,说要何时才能忘却营营自身,如雪窦禅师那样自在于心,不问庙堂纷争呢?
何时彼时,都不如此时,夜阑风静,波涛渐歇,重新归于平静——这里就又有一个禅机。自然风波,有风平浪静的时候,庙堂风波,岂非也有兜兜转转过去的时候?便就是现在我身陷囹圄,诸事不顺,这些不顺,也将有过去的一天,由此看来,还有什么可惊惧的呢?不如“小舟从此逝,江海寄馀生”。
历来这一句说法,大多是说苏轼至此想通,从此无关功名,唯求逍遥自在了。我却觉得,在这个说法之外,还能再有一层解释。这小舟既是实指,说一叶扁舟在江海中浮沉,也是虚指,说人生性命,也是庄子所谓的“壑舟”。《庄子·内篇·大宗师》中写,“夫藏舟於壑,藏山於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把船藏在丘壑中,渔具藏在深渊里,人们就觉得这很安全了。但夜半时分,有大力士过来,将丘壑深渊都背走了。因船和渔具,与丘壑深渊连作一体,所以人们根本不知道事情其实已经生了变化了。后世就用“壑舟”来说,你在不知不觉中,事情其实已经变化了这么个意思。
苏轼此处用典,恰好和前一句诗文合上了:风波起伏,是自然施加的力量,江河无能为力的;人生起伏,是不知名的安排,个人也没有丝毫办法。既然如此,不如顺遂之时不过分欢喜,失意之时也不过分忧伤,任由事物在不知不觉,变化起伏,我只需要“江海寄馀生”,随波逐流,跟随趋势就可以了。
到这个时候,苏轼才终于看破人生在世,不过百年,有了真正独属东坡先生的通透洒脱。所以,十年后苏轼送钱勰(钱穆父)时,才能有这么一首《临江仙·送钱穆父》,
一别都门三改火,天涯踏尽红尘。依然一笑作春温。无波真古井,有节是秋筠。
惆怅孤帆连夜发,送行淡月微云。樽前不用翠眉颦。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京城一别,又过了三年,你我都在天涯辗转,很难见面,感情却并没有因此变淡,相逢一笑,依然如春温暖。只是短暂见面后,又要告别,我心中觉得很惆怅——我虽然惆怅,但你们也不必皱着眉头唱歌哪!人生就是一场旅行,生离死别,都是常态,因此何必忧伤呢?
最末一句,“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是化用唐代李白的《拟古》,“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人生在世,其实只是一个过客,唯有死亡,才是永恒的归宿,天地世间于我们而言,只是旅店,根本无法长久安住....
李白原诗,难免有些颓丧,最好还是像苏轼这样,在经历了大起大落之后,最终选择了豁达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