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振军
父亲去世已近九个年头了,随着自己也当了父亲而一年年的老去,父亲的印象也愈加清晰而高大起来。
父亲给我一生留下的印象可归结为两个字,一个是"笑",另一个是"忙"。父亲是个十分憨厚的人,不管见到谁总是乐呵呵的笑着,同时父亲又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老远见人一个微笑就算作问候了,是庄间少有的老好人、实诚人,善的连蚂蚁也不肯踩的人,也正因为如此也沒少挨人欺负,有一次公社大队干部在坑上摆了一桌子酒肉挥霍,而老父亲因交不起粮款而被罚站; 另一个就是忙,不管是三九寒天还是刮风下雨他总是天不亮就起床。犁地、种田、秋收、割草、打场、喂羊、磨面、榨油等永远干不完的农活,羊进了圈,鸡上了架,大半晚上还要在拦檐上木柴炉上为我熬中药,然后一口一口吹凉了中医为我喝,吹出的火苗和吹凉的中药一直是我童年时的溫暖,小时候的我体弱多病,记忆中父亲的手总是最粗糙的,摸在我额头上糙的令人发疼。我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孩子,眼看父亲上了年纪,一直催父亲到城里住,可只有在父亲去世前的一年里,才同意接他到城里住上一阵,一方面能缓一缓年轻时候改洮河时留下的腿疾,另一方面是想让住了一辈子土房的父亲体验一下城里的生活,起初他是坚决不同意的,一辈子苦活干惯了闲下来还浑身不自在不习惯的; 二是怕给我们添麻烦,老父亲知道我们手头并不宽裕,我是挣死工资的况且住在城里什么都得花钱。最后在我们的"威逼"之下沒办法终于进了城。
跟我们住一起不久就和父亲产生了强烈矛盾,父亲生在全国抗战最艰苦的1942年, 当年河南大饥荒,陕西、甘肃和逃难的河南人一样经历了多少生离死别和乞讨度日; 1958年到1960年,县上刮起的“出工一条龙,干活一窝蜂”。“千斤元帅升帐(粮食单产),万斤洋芋上天(洋芋单产)”的浮夸风, 导致树皮被剥光,人被活活饿死,甚至出现人吃人的惨状,还有1958年甘肃实行的"引洮上山"的"共产主义工程"中父亲是第一批开赴洮河一线的人,据父亲讲改洮河时食堂发的馒头经风吹日晒比铁还硬,他们吃着这样的"铁馒头"战天斗地。从那个年代活过来的人,岂能容忍我们的那怕丝毫的浪费,一有丁点浪费我们就会听到"五谷是养人之宝,浪费粮食有罪"的告诫,说着就俯身小心翼翼地捡起掉在地上的馍渣"噗"吹一下放进自己嘴里。所以父亲对我们浪费很有意见竟以回老家相逼,在父亲这一代人看来,我们是"不知好歹,生在福中不知福"的人。
父亲是农民,抽了一辈子自种自产的旱烟,父亲在房前屋后种了旱烟草,干农活的人乏了累了卷上一根旱烟喝上几口苦茶能解乏提神,可自打来城里后父亲"识趣"地戒了旱烟,因怕旱烟劲大味重呛人,只有外出的时候卷上一根过过烟瘾,在家偶尔抽支香烟,我知道他是多么的舍不得花钱,不是父亲小气,而是一生穷怕了,常听父亲说香烟既贵又不过瘾,我当时烟瘾也挺大,一时也戒不了。父亲便里三层外三层地慢慢剥开包在手绢里又用回针別着的钱,喊着我的乳名,递给我说: "去,买两盆七块钱的烟,你一盒我一盒"。父亲是农民沒有退休费,所攒的一分一厘都是节衣缩食抠下的,或者是我几个姐姐和哥哥给的喝茶钱,每次拿到的钱上面尚有父亲身上的余温,因为父亲总是把钱放在贴身的衣兜里以防干活不小心丟掉,从记事起到父亲去世也从未听说父亲丟过什么东西或钱财之类。当我拒绝用父亲的钱买烟时他却坚决不肯,买烟的找零给他时,他也坚决不要,这不是变相地疼爱我这个老小吗?我是个粗心的人,这样连续几次我也就习以为常地随手花掉了,因为我总觉得父亲还年轻不会这么快就走,后面再给父亲钱也不迟,现在一想起泪便迷糊了我的双眼。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是个高大威猛的汉子,1984年我们县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极大地调动了农民积极性,我们和邻居家从农业社分了一头桀骜不驯的骡子,这骡子生性暴烈,生产队几十户人家只有父亲能驯服它,因为父亲做个农业社司养员,理所当然按劳分配给我家,虽然由于活太苦父亲腿上的伤口时常在化脓流血,但父亲从未喊疼叫苦,父亲仿佛是铁人,每次看到父亲把那头狼奔豕突的骡子整顿地耕地拉车时我偷偷地羡慕起我的父亲。父亲除了种自家的地外还经常在亲戚朋友帮忙,且从不报怨,以苦为乐,累了卷根旱烟,渴了喝口苦茶,他还经常讲起在一百公里以外的会宁县扛着卖石磨的情形,鸡叫出发,风餐露宿,一路风雨,一路高歌。由于多年早出晚归,超常劳作终于积劳成疾,加上年事已高,身体大不如前,本来就寡言少语的他近来话更少了,胃口越来越差,吃的也越来越少了,人一天比一天憔悴了,我们劝父亲到医院看看,父亲总是说一点小感冒不碍事的,现在才知道他是忍受着多么巨大的痛苦的,就是一辈子穷怕了的父亲怕我姊妹们受穷才强挣扎说没事的,最后医院一查只剩归途,我眼里充满了悔恨的泪水。人常说"老小"最自私,说的就是我呀!
农历五月十一,是我永不能忘却的日子,父亲终于离开了我们。离开前的一天父亲自己感觉到要走了,颤抖地又里三层外三层地解开了贴心口包着的一千七百五十三元钱,颤抖地交給了我的老母亲算是最后的交待。这钱上还有父亲的余温。
秋叶无情地吹打在我的脸上,又轻轻地落在早已被荒草笼罩的父亲的坟前,我的眼前又出现了父亲步覆蹒跚的影子。
些许文字,算是对父亲的纪念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