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离开我已经24年,我也做了6年父亲了。如果活到现在,父亲应该是83岁的老人,他可以陪着我78岁的母亲一起拉家常,也可以和我6岁的女儿他的小孙女一起共享天伦;他可以接受他5个孩子和众多已长大成人的孙子外孙的孝敬,也可以接受我的30岁的外甥的女儿他的3岁的重孙女的无理取闹。这一个个数字,对我来说是岁月的有情与无情,它饱含了多少亲情的能量,让我的心感到千万斤的重压,我几乎要无法呼吸了!爸,我是如此的想念你!
朦胧的冬日早晨,一个高大稳健的肩背上坐着一个小男孩。爸,这是你背着初入小学的我去上学,坐在你的肩上,所有的黑暗与恐惧都没有了。如今我牵着女儿的手送她去学校,我的手牵她有多紧,就一定是你当年扛我在你背上有多稳。
我们家木质小方桌的早餐时间,多少次的红小豆玉米粥,你把那贫穷岁月里我最爱吃的红豆稀饭里碗底的豆子留给我,让我吃个够。你还在吃粥时专门把碗单手摇起来——粥的表面就形成一个漩涡形的“粥油”,然后把“粥油”倒入我碗里给我吃。我知道你不是溺爱我,我记得看着瘦弱的我时你喃喃地说“就是瘦了些”!
我们家土木瓦房的大堂屋下,那渗入心脾的关中农家夹杂着柴火烟香的夏日气息里,那昏黄的15瓦灯光下,你拿着那本旧旧卷边的新华字典,稍显费力地寻找着页面,却始终是心平气和地对我读着“横一垂二三点捺,叉四叉五方块六”,这神秘的四角号码检字法给我打开一个神奇世界;你给我讲解阿拉伯数字加减的简单算法并早早地给我讲起了除法,并用你总是温柔的关中声腔管阿拉伯数字叫“洋码号字”;你在夏日凉爽的院子微笑地指导着似乎有些不耐烦的我去给你的老朋友写信,并且总是让我用“再者”这个词来表达一个一个要对老朋友说的一个新的意思。这些手把手的指导,空气中你身上的味道,我埋头写字时你一定会有的微笑,从来都没有一次一点对我的大声而总是细心温和地说话……让我沉醉,让我不愿出离!深切又淡然地疼爱着我的爸爸啊,在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此刻,我似乎感受到更加伟岸睿智的你!虽然你是那个时代里一个铁路工人,一个朴素农民,可我想如果可以,你一定是学校里比我更出色的三好学生,你也一定可以是一个学生喜爱的暖心老师。
北岸地路东的我们家地里的玉米苗旁,关中平原的舒爽微风吹送着小玉米苗的清香。你带着我在架子车旁干活,你是这些地里各种活道的“把式”。小时的我不愿意干农活,我忘了你是怎么哄我和你一起去地里干活的。现在回想,你给我讲解怎么用掀装土,怎么发力的样子还历历在目。你左手在前右手在后拿起掀,然后刻意地把身体前倾,膝盖也稍微弯下去。在前倾的过程中,整个身体的惯性带着一股劲力,当掀接触土的一刻,胳膊与手臂的力也自然加上了,如此反复,胳膊就轻省很多,整个人也不会几下子就累得干不了活了。我按着你说的去做,也成了一个“小把式”。从地里回来的路上,你拉着装满土的架子车,我在后面帮着推车。等空着车再去地里的时候,你就让我坐在空车厢里推着我走。这时候微风拂过脸庞,吹到嘴里的汗水也是甜味的了!这样的场景现在想来,该是你心里的节日吧。你开心地做着一个农民最本分的农活,也让儿子分享你心中的欢乐!
记忆的长河流淌,恰似我停下来仰望着的星河。那河流里的每一个分子我都想端详,可此刻我看到的只是星座里标志的那几颗!这些钻石是我身上流淌着的父亲的血液带给我的珍宝,也是我心中最最珍视的财富!
我又想起在一个似乎是秋天的夜晚,我和你一道儿从一个亲戚家走路回家。农村的土路在下雨后的几天里还没有完全干,路上便有了三种情况:泥浆、水、干的路面。天已经黑了,这样的路走起来,一不小心踩到水或者泥,鞋和裤子就要遭殃。可我们却不会有这样的担忧,因为你有你自己总结的(或者说是爷爷教给你的)方略。你和我一边走的时候就对我说,走路眼要看,记住——黑泥白水棕色路!就靠着这个口诀的魔法,在黑夜的包围下,土路的三种形态果然奏成一首“黑、白、棕”三色的乐章。而我们俩左绕右躲,和着这乐章跳起的优美舞姿现在还在我的眼前直播着!
你是一个农民,除了务农活,你也喜欢秦腔。关中平原的大秦腔豪爽痛快,大人们都喜欢听。可我听妈妈说,你在自乐班里演的是旦角儿。小时候我知道这个事情时还挺不满意的,我爸怎么要唱女人的戏呢?现在我想,可能你的心本就是更细腻更温和,所以演起来也更适合吧。我的朋友说我感情细腻,我也确实经常会悲秋伤春,也一定是继承了你的品性吧。
你还有一个兴趣爱好,就是自己制作由水泥石子和沙子浇筑的小楼板。石子不用专门去买,一粒粒都是上天赏赐——在地里一颗一颗捡回来。经过一段时间的积累,材料备齐,就在院子里用木条铺排好模具,认真的把石子、水泥、沙子和水以一种神秘的比例进行调配,表面和棱角的部分更要小心翼翼地专门控制好。再经过最后的养护、拆模,一个一米长半米宽左右的一块水泥板就做好了。做好的板子都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一块布置在院子里的树旁边,被架起来成为一个洗脸时候放置脸盆的台面。还有几块作为厨房里放置厨具和蒸笼的搁板。直到现在,多少年过去了,厨房的水泥板还是那么平整好用。这是你自我兴趣爱好的实现,更是对母亲和家人最长情的告白吧!
关中人都喜欢吃面条,在你这里表现得更加明显。我妈给我说,你爸吃面的时候会不喜欢面里的蔬菜,说是会挡着他吃面——吃面就是吃面,跟菜是没有关系的,这是何其典型的有着“面肚子”关中人的逻辑思维!(面肚子,就是用餐时无论吃什么饭或者菜,如果不吃面,总感觉没有吃饭的那一类人的代称)。现在,在南方呆了十几年的我虽然也习惯了米饭和菜,可骨子里的我,仍然是一个面肚子。可纵是如此,小时候的我在初中以前却不喜欢吃面,吃得又慢又少。对此,父亲你是这样教导我的:吃面的时候不要嚼,咽进去就对了,不要嚼,直接咽。这是一个多么爱吃面的我的父亲啊!
除了吃面,用烟锅抽旱烟也是你的嗜好!你的烟锅不是很长的那种,黄铜的烟锅头,木质的烟锅杆,玉石材质的烟锅嘴组成的烟锅,杆上带一个袋子装着烟叶。这烟锅就像是你身体的一部分似的,留在我的记忆里。村里有一个戴眼镜的叔是你的烟友。你俩是烟友,也是抽旱烟的发烧友。多少次夏忙秋忙的间隙,多少次农闲时的房前屋后,你们俩蹲在地上,互相拿着自己的烟袋给对方说“抽我这个”,在吞云吐雾里点评着烟叶和庄稼,尽情享受那烟叶给两个关中农人的赏赐。有一次我的脚不知怎么了很痒,可能是湿疹的原因吧。你便用你刚抽过还热的烟锅头来一点一点的沿着我脚痒得地方去灸烫。刚开始灸的时候,那种痒的感觉还要加强一些,后来就慢慢的好了不痒了。时隔多年,你烟锅的温热传递到我脚上的感觉仍让我脚发痒,心也跟着要发热了!
哥哥的儿子出生的那一年,妈去了哥哥住的县城里去照顾嫂子和小宝。那时的我上初中,我们家里就只剩我们两个不会做饭的男人了。中午放学的时间很短,我从乡里的学校骑自行车回家刚停好车子。你就喊我说,爸把菜择好了,你压水洗菜我去烧锅。然后过一会儿你又说,我把面打好,你调味我来舀面汤……那一段日子我埋怨你把难做的事情给我做,告诉妈以后,她也只是微笑着。现在回想,对你一个从来只是坐在厨房锅旁炕边陪做饭的妈聊天的关中汉子来说,一个人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做一顿关中人喜欢吃的面条,你已经可以说是一个运筹帷幄的指挥大师,农家及格厨师了吧。
还有那么多一桩桩一件件记忆中的剪影:你前胸后背黝黑的皮肤上被背心“印”出的条印,秋日黄灿灿的玉米搁架下我和你手递手传递的玉米小扎,夏日的深夜你和妈一起照顾哥哥乳儿期的小宝时你的手忙脚乱和吵到我的烦恼,慵懒的午后你和我分工合作我压水你提桶浇灌的院子里的小树……
一个个近在眼前触手可及的场景,多少次在我的梦里浮现,让我甜蜜地想笑出声来,也让我不觉间流出热泪。爸,这是你在陪着我守护我吗?我多想留在这记忆里做你永远的小儿子;我多想让你粗壮有力的手臂拍拍我的肩膀说“长这么高了啊”;我多想以我现在你长大的可以赚钱的儿子的身份,也坚强有力的扶着你,和我妈一起去走一走逛一逛;我多想仔细认真手把手的教你学会使用微信支付宝视频聊天,就像辅导女儿做作业那样认真平和;我多想早起陪您散步锻炼晚上陪您下棋聊天;我多想就这样停留在这臆想里,就像信徒执着于笃念与祈盼中!
我永远想念你,深爱着我们一家的和我们也深爱着你的,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