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夜路有点黑,月亮暂缺。周围的村庄里散着零星的灯火,那是一户一户的人家。灯火很小,也很亮,却是我从未见过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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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完这个春节,爷爷就75岁了。
与奶奶当初在时一样,我们的聊天,大多从旧时的日子开始,再从死亡结束。春节也不例外,越是团圆的时刻,越是容易想起那些缺席的人。
在老家,虽然没有春节去上坟的习俗。但依然有一部分事是与死亡相关的。
老屋里,会在大年初一这天,悬挂上祖先们的牌位。从早上开始,家族里的各家各户都会陆续送来供奉品,再依次磕头跪拜。这个仪式直到黄昏才结束。
亡者们的牌位仅仅占据老屋的一张桌子,一面墙,但他们的坟地却占据着不大不小的一块田地。幸好,乡里人都不会对田地斤斤计较。
年三十那天,我与小叔去给奶奶烧纸钱,照例带了一些瓜果零食,香烛冥币。坟头上,他絮絮叨叨,一边捡起一个破碗,将带的食物摆放整齐。一边又兴奋地喊奶奶,让她出来花钱,大方些,千万别舍不得。
再回去,自然而然,像往常一样,死亡的话题便转移到了小叔身上。他生来残疾,虽然健全的身体可以自由走动,但衣食所需的生活却无法自理。
有时,他太过不听话,惹得人动气。有时会想到自己去世后,小叔无人照料。爷爷总是一句话:不如一把老鼠药,大家一了白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爷爷的声音与表情中充满了无奈,却也并没有对生太多的留恋。他唯一担心的,是小叔的将来。
不知道何时起,乡下的死亡变得越来越普遍。但凡有人离开,人们无非是感叹惋惜几句,那桩事便过了。
人们对此的态度也越来越平静。换句寻常的话就是,明天的太阳会不会看到,不知道。谁也不晓得自己的命会如何收场。
>>>2<<<
有一位邻房的亲戚,他是家中唯一的儿子,有两个尚在上学的女儿。从我记事起,他就东奔西跑西跑,折腾生活。看着哪个行业来钱快,就去干那一行。许是运气总是差点,许是做事只有热度,并不见家中富裕起来。
第一波彩票潮在乡下出现后,他照例有了兴头,成了最投入的那个人。短暂的捞钱之后,很快输光了家的钱,紧接着便是越来越多的欠债。
有一年春节刚过,初五六的样子,突然传来他自杀的消息。尸体是在县城的北山公园发现的。大概是无法接受玩彩票欠下的巨额债务,他最终选择了上吊。
他那个尽力想在唯一的儿子身上找点依靠的老父亲,希望能在老去时搬去与他同住的愿望落空了。数年后,一场大病,也离世了。
对于那位亲戚的死,小辈们更多的是不屑。因为他是很多年来第一个选择上吊的人,其他人都选择喝农药。
小学老师的妻子,就是喝的农药。据说那日,她与老公起了争执,一时想不开,就寻了死。被人发现后,送到医院, 洗了胃,糟了罪,人还是没救活。
自从葬礼上,老公为她披麻戴孝之后,就经常听到一种流言:那男人脾气很糟,醉酒后便会朝女人动手。
女人刚死后的那几年,每当有人路过那个村庄,总会说起,她开着一个小卖部,脾气很好,笑起来也很美,是方圆村庄里有名的村花,与当时玉树临风的教师老公站在一起,非常般配。
再后来,人们便忘了提起。她的老公,一直独自带着三个孩子,直到孩子们娶妻嫁人,他也没有再娶新人。
这些故事,有些是亲历,有些是听闻。有时候一切静悄悄,有时却令人心惊。
一位暮年的女人,她的老公常年瘫痪在床。
加快的脑萎缩让他早已丧失了行为言论,唯有半清晰的思维在流动。哪怕自己的生命已经停滞,与外界交流的一切器官都关闭了,他依然不舍得和这个世界告别。
但是,每天从起床起便伺候他吃喝拉撒的老伴儿却想离开了。
那个寻常的早晨,她照旧将老公挪到靠窗的炕上,自己走去院中,围着一口井转了一会。然后,打开井盖,没有一丝犹豫地跳了下去。
扑通一声过后,井水打了几个圈圈,便沉寂了。
她瘫痪的老公,拖着双腿从炕上摔下来,又爬到院中,却只能张着嘴巴与眼睛,流出几行清泪。
>>>3<<<
自杀者的葬礼,和那些自然死亡的人没有什么不同。
一切有序,一切照旧。
这里的大多数人,但但为了生活,就已经精疲力尽了。连死亡,也激不起太大的浪花。
故事讲完了,我们在沉默中起身,打着手电筒,慢慢往家走。一束亮光的尽头,爷爷牵着小姑娘的手,一大一小两个影子摇摇晃晃。
我说,是又胖了些,还是哪里不舒服?他说,该到了走路摇晃的时候了。
那天的夜路有点黑,月亮暂缺。周围的村庄里散着零星的烟火。那是一户一户的人家。灯火很小,也很亮,是我从未见过的美。
他们的一生,都在满怀希望地等,等待一瓢水起死回生的水。他们的每天,都与这个世界拥抱,也真真切切地感知着离散的速度。
我们走到屋顶的小坡道上,看到另外一个村庄入口的小路上,三三两两的车灯闪烁,鞭炮声高高低低地传来。
我知道,那是另外一个人死去了。
不过四十来岁,前些年曾出过一场车祸。横躺了几年之后,他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有点呆滞,不太爱说话,更不愿意做什么家务活,唯一的兴趣,是打牌。
他激起的水花不过短暂的几分钟:怎么这样一个人就没了?长的浓眉大眼,秀气的很。但凡出门,浑身上下也总是干干净净。他妻子当初看上的就是他那副漂亮劲,为此不惜与家中闹翻。
但是如今,一切都不在了!
这仿佛不是一个春天的日子。草根还在枯黄,树木尚未发芽,漫山遍野的田地依然干涸。
但是,天气在迅速转暖,头顶上还有一朵一朵擦肩而过的云。
小姑娘看到那些漂亮的棉花糖,依然想要跳到台阶上去。再一思索,又开始自言自语:“哎呀,天太黑了,要是掉下去,我就见不到爸爸妈妈,见不到你们所有人了。”
那声音,带着点天真,也带着点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