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四实习结束顺利留用，就想着回老家偷个懒，趁正式上班之前放松几个月。我的老家在黑龙江，回到家时已是年关将至，整条街都是白雪皑皑。东北人很少在隆冬时节出门，但是在学校自由惯了的东北大汉,到了家自然也圈不住，每天下午睡醒午觉趁着天没黑都要出门去跑个步。
我妈是退休的小学老师，平时邻居家的一对双胞胎放了学就在我家里写作业。虽然是老师，但是我妈的脾气极差，在学校里稍微有点不乖的小孩就要被她吼。对两小只也是一样，刚来我家的时候两小只像是完全野生的，不过姜还是老的辣，两小只胆子再大也没见过这阵仗，毕竟我妈发起火来那真是平地一声雷。平常跑完步回到家，都能听见我妈训斥小两只大喊大叫的声音。今天安静得出奇，反而有点吓人。
“收拾收拾书包回家去吧，你俩自己能走回去吧。”
奇怪了，往常两小只都是做完作业等父母来接他们的，况且今天这才几点啊，就要急着把他们撵走。
砰的一声关了门，两小只噼里啪啦下了楼，嘻嘻哈哈的声音慢慢走远了。
我妈终于开口了。
完了，她叫了我的全名！这事情不妙。
“我看了你的手机。”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声音抖得厉害。久经沙场的我快速回忆我手机里面的敏感内容，那感觉就和小时候爸妈叫你过来之后，开口问你今天在学校发生了什么，是一模一样的。
只不过今天要严重得多。
打开锁屏应该就是微信，今天有个很久没见面的高中老同学突然联系到了，加了微信之后聊了几句当年喜欢的男孩子。
是的，我喜欢的是男孩子，我也是个男生。
这是我出门之前的最后一个聊天，也是第一个蹦进我脑子里的内容，我如果现在把手机打开，这段聊天估计还在冒着热气儿。情节基本脑补完毕了，我瞬间也理解了今天的一切反常。好的，现在我已经赢得了战斗的主动权，这已经是一场信息对等的战争了，我已经是一个英勇无畏的战士了，只是当下我完全找不到任何拼死抵抗的武器，只好口不择言地胡乱捡来一句：
“你为什么看我的手机！”
“你手机密码设成我的生日就是为了让我看的！”
本垒打，天衣无缝的理由，找不到丝毫反驳的余地，堪称完美，输了敌人一招，看来一场争吵在所难免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好，既然你不讲道理，那就休怪我不仁不义了。可让我没想到的是，之后的故事走向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妈妈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你爸走之后，我所有的希望就都在你身上了，你知道吗，要不是因为你姥爷身体不好需要人照顾，我早就去广东陪你了。”
套路，赤裸裸的套路。这话我已经听了无数遍，刚开始听还有种一肩扛起整个家的责任感，但是她说得越来越多，我就越来越反感。父亲在我高考那年车祸去世，从那之后妈妈的脾气就变得暴怒无常。姥爷家有三个孩子，但是一直是妈妈一个人照顾姥爷。这几年姥爷的身体大不如从前硬朗，反应也比以前迟钝得多，恰好我妈又在更年期，所以我们每次打电话总是跟我没完没了的念叨姥爷的不是。她说这话，无非就是想给我压力，敌人的这第一招这么轻易就被我识破了，我骄傲得不动声色。
“有件事妈妈从来都没跟别人说过，妈妈今天想跟你说，妈妈高中的时候就喜欢看琼瑶的小说。那时候妈妈也想这一辈子都可以不结婚，一定要找到一个像男主角那样的白马王子。但是后来妈妈高考了两次，都没成功。你知道那个时候我呆在家里有多受排挤受歧视吗？你姥爷那个时候给我介绍了你爸，你说我贪他什么？个儿那么矮长得又不好看，不就图他是个当兵的能稳稳定定的结个婚生出你吗！”
第一次听说这些，我简直要惊掉了下巴，在我眼里我的爸妈一直是恩爱的模范夫妻，但曾经我以为的牢不可破的爱情竟然是这样开始的？我不信，我权当是敌人为了给我洗脑而瞎编的说辞！这时候我一定要坚守住自己的战场，如果这时候动摇那这仗就……但是抬眼看，此时的我妈已经哭得像个泪人了，眼珠一颗一颗掉下来没有一颗是假的。我的心开始软了，我平时最见不得女孩子哭，何况这个人是我妈，她从我父亲离开后，就再也没哭过。
“怎么会……怎么会是这样呢？你从小……从小就一直都很乖啊。你都不记得了，小时候去哪儿叔叔阿姨都可喜欢你。妈妈问你，你是不是……只是……那个，对男生有好感，没有交朋友过吧？”
都多大了还拿“乖”做评价标准，好吧既然你都哭成这样了我就勉强承认了，但其实我撒了谎，我远远不止喜欢那么简单，我有过男朋友，还一起做过快乐的事情。只是以我妈的性格和现在的状态，我现在实话实说，她一定会崩溃的！我走了一步险棋，可没想到，这成了我给自己埋下的祸根。
“你一定是去广东那种地方被外面的人给带坏了。妈妈早就跟你说过叫你不要随便交外面那些朋友，你就是不听。在学校也就算了，以后出去工作，不要跟外面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一起鬼混瞎胡闹！”
你听听，这哪里像是从一个老师口中说出的话！我有点恍惚，眼前这个人是我妈吗？我原本以为这些情节就只能在电视剧上看见，没想到真的在我眼前一分一秒地上演。我承认这件事被你知道对你的影响很大，但你不分青红皂白的强行分析原因，这对我和我的朋友都是不尊重！我听下去了，义正言辞地打断：“妈你听我说，这些事不是你想的那样……”
没想到敌人毫不示弱，毫不留情地在声音上压制我。
“你别跟我讲道理，这世界上谁都可以跟我讲道理就是你不行！”
坏了，又使出蛮不讲理的这一招——我是你妈。
“妈……妈妈给你时间，30岁……咱们最晚到30岁，你三十岁之前结婚，妈都觉得……可以接受。妈妈也不是什么都不懂，妈妈知道现在……那样的……人挺多的，但是你知道这些东西，妈妈始终觉得它就是不正常的。我觉得这东西都是可以变的。这算咱们的一个约定，你要是不听，要么你就别要我这个妈，我自己到养老院去，要么我就不要你这个儿子，你自己爱去哪儿去哪儿！”
说实话，不吹不黑，养老院这个神奇的组织，每天要被东北的父母们@一万次。她以前这么说，我都不以为然，可是再看她的样子，分明就是要动真格的了。我竟然说不出话来，与其说是抵抗不过，倒不如说是直接缴械投降了。这算什么狗屁约定，这软硬兼施的道德绑架，一把刀紧紧架在脖子上，还要我把这口饭吞下去，说实话，真他妈不是人干的。总是说你自己觉得，为啥不问问我怎么想！
我不知道中国还有多少个冥顽不灵，传统而保守却又牢不可破的家庭，又有多少像我一样的同性恋者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但至少我，可能不是那个能带领大家在思想的前沿开疆辟土冲锋陷阵的人。我只好举起手，当了俘虏，我真的不想失去我的妈妈，我的家庭脆弱得再也经不起什么创新和革命了。至于三十岁的事儿，以后再说吧。
所以，对不起，这个故事可能烂尾了。
回到深圳，我还是像往常一样重复着无聊乏味的工作，在所谓的互联网公司夜以继日地打代码，终日早出晚归怏怏不乐。我妈仍旧逮着机会就跟我说，姥爷今天又不听话了，要么暴跳如雷，要么泪流成河。我对她说的家长里短也只能有一搭没一搭的应和。我心里想总会好的，现在她更年期，需要有个人倾诉，等过了这阵，她脾气自然就会慢慢平和的。
本想着故事到这儿就完了，但之后的情节又给我来了个脑袋冲下的急速俯冲。
从“被”出柜到现在，也已经有一年多了，这日子拖就拖着也就过去了，不幸的是，今年过年回家之前，姥爷突然去世了。虽然八十多岁离世也算是喜丧，但这一大家子人的年依旧过得不自在。尤其是我妈趁着过年，当着老家里的一众亲戚的面宣布：
“老爷子已经走了，我还是打算过完年，待几个月就搬到深圳去，这样这一来能够照顾照顾他，二来也好在那帮着他找个媳妇儿，你说是不是？”
我不知道现在的我应该以什么状态面对她才好，道理我都懂。母亲和孩子，本身就是两个独立的个体，拥有一个控制欲太强的母亲只会毁了孩子的一生。我甚至用不着管那些七姑八姨的看法，就算背着不孝的罪名，她不该来还是应该强行拒绝。当然我自己之前做的也不对，明明早就已经不是那个贴在妈妈身边百依百顺的小绵羊，为什么还要继续伪装？要不试着铺开道理来给妈妈讲？爱是平等的，是自由的，所有爱都应该得到祝福。你也应该拥有自己幸福的后半生，不能把所有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所以我应该向上帝祈祷让我妈一夜之间变成一个讲道理的人吗？
我昨天刚刚看过《喜宴》这部电影，很讽刺，感触也很深。在被亲情裹挟着的复杂的情感背后，到底有多少不为人知的伤痛。成长是不是注定就是一道这么难解的题？我不知道，这场喜宴还要演多久，更不知道如何推动剧情，只像一个傻子一样，呆呆地看着这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