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看到预约表上的名字,我以为陈建明是男性,看性别那一栏才发现是女性。我大致猜想,建明应该是一个身材高大、硬气的女性吧!
见到建明才发现,她是一个瘦瘦小小的、精神略有一些倦态的女士。
落座后,建明说:我和女儿关系不好,我在预约时就说过我想解决和女儿关系的问题。你也看见我的身体不太好,我想让她回家和我们一起住,家里有个年轻人能照顾我,可是她一直都不同意。
我问:女儿多大?结婚了吗?为何不愿意回家居住?
建明说:女儿22岁,大学毕业,未婚。据女儿自己说是嫌我太容易发火不太愿意回来。
我问:你为什么容易发火呢?
建明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口气,身体后倾,靠在椅背上,怅然若失地说:因为生活对我来说太混乱了,我处理不好很多关系,所以我就容易被点爆。
我说:听起来,生活给你造成很大的压力,也带来很多的困扰,生活的并不快乐。
建明低头垂泪,沉默了很久。
我问建明:你说你的生活很混乱,愿意聊聊你的生活吗?
建明苦笑着说:这可是个long long
story,你有耐心听吗?
我真诚地回应:当然,这是我的工作;同时,我本人也很乐意听。
后面的几次咨询建明断断续续地交代了自己、前夫、女儿、现任老公,以及自己混乱生活的大致情况。
建明的父母性情温和,自小就给予建明无微不至地关爱和呵护,建明从小就得到很多很多的爱。
婚后,建明发现爱人似乎对自己不太关心,并且性情暴躁,容易发火,完全不是婚前呈现出的温文尔雅、对自己全情包容的状态。
于是,建明开始大张旗鼓地讨伐这个婚前婚后两幅嘴脸的男人。一开始,只是口角相争;后来,矛盾升级为拳脚相加。
生了女儿后,两人矛盾达到不可调和的程度,爱人希望建明再生一个孩子,最好是男孩,这样可以为家里延续香火;建明坚决不同意,她觉得一个女儿挺好的。
女儿两岁的时候,建明提出离婚,就孩子抚养费的事情闹的不可开交,丈夫不愿意给到建明心里期许的价位,因此离婚大战拖了一年多。
建明再婚,对方也是离异,带着一个男孩,四个人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为了缓和重组家庭的矛盾,女儿艾琳被送到外公外婆家抚养。
再婚的生活并没有让建明快乐起来,生活里平添了更多的磕磕绊绊和不睦。
02
咨访关系比较牢固后,我试图更深刻地了解建明对前夫和女儿的指责的意义,以及执着地将这么多年不幸婚姻归结为前夫这个大恶魔的动力。
我问建明:在之前几次的咨询中,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虽然咨询目标是解决和女儿的关系,但你的叙述集中在与前夫的关系上,并且展现出对前夫很矛盾的情绪:一方面,你指责他婚后表现糟糕、无情地抛弃你们娘俩、没有家庭责任心和归属感,另一方面,你反复提到前夫是个很有才华、聪明又智慧的男人。请你体会一下这种矛盾的背后是什么呢?
建明立刻否认说:说他有才华,是因为他的确有;说他抛弃我们娘俩那也是事实情况。
我说:可是在之前的叙述中,你曾经说是你本人提出离婚诉讼。
建明马上情绪激动地说:是啊!提出离婚的人是我,但是也不能我提出来,他就真的要和我离婚啊!
激动的建明脸颊通红,说完后,建明沉默了一会,用低沉的声音说:我只是想吓吓他,让他看重我一些,多呵护我一些。那时候我刚刚生完孩子,特别没有安全感,也本人也很需要他。没想到他这么狠心,真的和我离婚。
我问:请你认真地回想一下,前夫在那个时间段给你的关注和别家的丈夫比起来,真的是很少吗?
建明笑了笑,说:这个问题我想过,当时那些小姐妹都还挺羡慕我的,羡慕我爱人对我好、对孩子好。虽然婆婆有些不乐意我生了女儿,但是前夫表现出的却是对孩子的喜爱和接纳。
我说:在别人看起来的很好,并不能达到你的情感需求对吗?
建明说:是的,我始终认为男人对女人就应该像我爸对我妈那样无微不至,或者我希望他能够像我爸爸对我一样宠着。
我说:所以,当前夫做不到的时候,你就失望、暴躁,甚至提出离婚吗?
建明低下头,说:是的。但是我只是想提醒一下他,没想到他真的就抛弃我们了。
我说:之前你也说过爸爸是个特别温柔和善的老人,给予你很多的关爱和呵护,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进入婚姻你面对的是一个全新的生命,他和你来自于完全迥异的原生家庭,原生家庭的不同决定了两个人的价值观、生活习惯,以及对爱的渴望状态的不同。所以,你要求A不要成为A,而是按照你设定的脚本去扮演B,你觉得现实吗?还有,无论离婚出于何种理由,至少离婚这个主动权在你的手里,既然是你的选择,为什么依然几十年还在耿耿于怀呢?
建明哭的很伤心。平复情绪后,她说:我真的没有考虑到这一层,我没有考虑过那些差异。提出离婚时,起初前夫是不同意的;但后来我坚持离婚,他也没有做更多挽留的动作就从家里搬出去了。看到他决意离婚,我反而不敢了,但是我没有勇气求和,于是我要了超出他支付能力的赡养费。离婚官司打了一年多,我真的不想离婚,我真的只是想希望他能多爱我一些。
面对泣不成声的建明,我说:建明,你有没有回过头来想一想,你想要爱人更爱你,你在做的是什么动作?当你需要一样东西的时候,你应该做的动作是伸手做出拉或者要的动作,而那个男人看到的是你坚决地推开他,是你不再需要他的爱;你的动作表达的绝非是你想要他更多的爱。
建明失声痛哭。
03
后面的一次咨询,建明表现的很迟疑。
我问她:今天是什么阻碍你不能往前探索呢?
建明很羞涩地说:上次咨询后,我突然领悟到一种可怕的念头,不知道可不可以说?
我说:当然,你的思索一定是有意义的。
建明沉思了一会说:我觉得我还爱着我的前夫,现在的家庭、婚姻和爱人就像是个幌子,仅仅是为了证明我和前夫一样是可以幸福的。然而,我的婚姻生活就是一团糟。我记得你问过我哪一年再婚的,哪一年把女儿从外公外婆家接回来的,我完全记不得具体的年份,当时我告诉你的答案是,我前夫结婚那年我再婚的,得知前夫生孩子那年我把女儿接回来的。
我说:是的,当时我就问你为什么不记得具体的年份,却用前夫的重大事件来标记自己的事情。
建明说:是的,当时我不知道原因,现在我知道了。上周的咨询让我明白一件事,这么多年一直不愿意放下的恨意,其实是爱。
我欣喜与建明的觉知、体悟和进步。
得出这个结论后,建明自然不再纠结于对前夫的批判和指责,把咨询的焦点自然地指向了女儿。
建明说:我和女儿关系不好也是由来已久的事情,她总是怨恨我把她送到外公外婆家,一开始她不愿意去;14岁把她接回来的时候,她又不愿意回来。
我问:离婚之后为什么选择把女儿送到外公外婆家呢?
建明说:我对自己的父母很放心,刚离婚的时候我的情绪不好,经常打女儿,所以我觉得他们带艾琳反而是更好的选择。后来她不愿意回来,应该是因为她和外公外婆有了很深的感情吧?
我问:你问过艾琳14岁不愿意回家和22岁不愿意回家住的理由有什么不同吗?
建明说:我没有问过,其实14岁的时候,她也和我生活过一段时间,那个时候她正是青春期,脾气倔强,行为举止特别像前夫,她不听话的时候我会忍不住打她。她还在私下里和她爸爸有联系,被我发现后,我狠狠地揍了她一顿。
我问:虽然你们离婚了,你们的婚姻关系破裂了,但是他们的亲子关系、血缘关系依然存在,他们之间的联系应该是正常的,你为什么要打她呢?
建明恨恨地说:她和爸爸联系就是对我的背叛,我不允许她背叛我。打她之后,她就回到外公外婆身边,再也没有回来。
我问:为什么他们之间的联系给你造成这么大的困扰?仅仅是因为你口中的背叛吗?那么女儿的背叛意味着什么呢?
建明思考了一会,说:背叛意味着女儿也会跟爸爸离开我,意味着女儿也不要我了,全世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那我苟活于世还有什么意义?
我说:听起来,你也是害怕女儿离开你。现在你要求女儿回来是因为你的身体不好需要有人照顾是吗?还是有其他的隐情?
建明嘴角快速地闪过一丝笑意,说:你也看到,我的身体确实不太好,家里除了我的父母,就是我和爱人,四个老人没一个年轻人照顾不行的。
我问:你今年不过47岁,在我看来身体挺好的,思维清晰、动作灵敏,是个非常健康的人。
建明激动地反驳:其实我也没有看起来那么好,经常头晕。再说了,我再不把女儿喊回来,她爸爸把房子给她之后,她不可能再认我这个妈妈了。
我说:那么让女儿回家住的根本原因是什么呢?
建明气愤地说:是的,我就是不愿意她接受她爸爸给的房子。她想要房子,我现在就可以把房子过户到她的名下。
我问:不愿意让女儿接受的原因是什么呢?这和你发现女儿和爸爸联系时的反应相同吗?
建明体会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说:真的是一样的,我害怕她离开我。
我问:当你体会到害怕女儿离开你的时候,你是什么反应呢?你是如何对待女儿的呢?
建明说:我打电话给她,一言不合就吵起来;再打电话不接,我就去她的单位找她,去她住的地方找,找到就是一通大吵大闹。女儿现在不接电话也不见我,我觉得很伤心。
我说:现在请假设女儿就坐在你身边的这把椅子上,你对着这把椅子,你愿意说出你内心最真实、最渴望表达的想法吗?
“艾琳”,女儿的名字还没完全喊出口,建明已然泪如泉涌。她对着身边的椅子,低垂着头说:艾琳,对不起,妈妈的本意不是要和你吵、不是要逼你回家,妈妈只是太害怕你被爸爸感动,回到他的身边。如果你和爸爸在一起了,我一个人会孤独地活在这个世上,真的没有意义。我害怕你不要我,请不要离开我。
对着空椅子的建明,收起惯常推开女儿的动作,畅快地表达了内心的真实信念。
04
后来的咨询围绕着建明的真实渴望和需求与实际行动之间的背离所展开,建明逐渐看到她的言行与真实意图的巨大反差,明明此刻的真实渴望是需要,而呈现的动作却是推开。
建明渐渐明晰自己的行为模式,也懂得再婚的混乱生活也和自己的心行不一有着直接的联系。
随着咨询的进程,建明开始明白,不能拖着一个没有长大的内心小孩走进婚姻,走入与女儿亲子的关系,不能凭着小孩的全能自恋生活,以为只要一哭一闹,全世界都要按照我的意志运转。
而是学着审视和接纳自己,接纳自己的需求,接纳对方的需求。学会在觉察自己有需求的时候,能够以合情合理的态度传达自己的需求和渴望;学会自己的需求无法被满足时,如何看待、排解,和谅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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