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不克

*郑重声明,此文系作者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李不克这个名字是他爹给他起的。这还要从当时村里突然来了一位十分灵验的游方算命大师说起。这位“大师”曾经到他家去过,而且是不请自来,算出的结果也不尽人意,至少是不合他爹娘意。算命的说他是天煞星下凡,李家上辈子作孽太深,所以这一世报应在孩子身上。这孩子此生多艰,命还不好,不仅命克父母、克妻儿、克兄弟,还克亲戚、克邻居……

只见那个算命的嘴像连珠炮似的说了个没完,说得太生动、太可怕,也太邪乎。总结起来就是说要化了这厄命也只有跟他去游方修行,等修满七年后再出家,这样做的目的一是远离被克之人,至少能保住命;二是考验他的心坚不坚。他爹动心了,可他娘死活不愿意,她不甘心自己怀胎十月的骨肉刚满月就这样被带走,自己爱都爱不及,疼都疼不过来了,现在却因为这样一个如此荒谬的迷信就要让他们母子分离,而且自己的儿子竟还是被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带走,更不必说今后还不知道有没有相见之日。所以他娘越想越后怕,越听这话越觉得这是一个骗子的谎言。她气愤地说道:

“新时代,别搞老封建那一套,我们不信命!”竟愣凭一己之力轰走了那个所谓的算命大师。

算命大师虽然被轰走了,他对李不克的预言却很迅速地播种在李村的每一个老老少少的心里。他也自然地又被别人家请了去,他不仅算命,而且还会治病、作法,所以每天都有人不停地夸赞这位大师,比如什么“妙算圣手”、“华佗在世”、“扁鹊重生”之类的赞叹,大多出自村里人之口。


天色已经很晚了,不克爹翻来覆去的还是睡不着,他起身坐在台阶上,一包接着一包地抽着他的旱烟。说来也奇怪,平常抽得那么顺畅的烟管怎么今天一直上堵,他不得不频频在台阶上磕着堵塞的烟管,一会儿又觉得太烦,干脆把烟管放在一边。

不克爹知道自己的心事,他担心算命大师的预言应验,更担心这孩子在这村里受人冷眼,他的心里一团乱麻,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时他娘抱着孩子走了过来。孩子刚满月,饱满的天庭,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眨巴眨巴朝着他笑,他伸出嫩嫩的小手要他抱,他抱过孩子,一种沉甸甸的感觉让他觉得有些吃力,他觉得一股从来没有过的暖流径直撞向了自己,从他的脚尖直涌上了心头。

“你还记得前几天那个算命的吗?”不克娘边说边拾过散乱在榻边的衣服抖了两抖。

“他还在村里吗?”不克爹一边对着孩子逗趣一边问。

“在咱村大牢里。”

不克爹有些诧异地抬起头望着不克娘。

“那个假大师到处招摇撞骗,刚骗完咱们村又去骗张村,先前我就说这是个骗子,你还深信不疑,差点把孩子推进了火坑。”

这时孩子哭了,哭得那样大声,那样脆亮。哭声响彻了整个院子,甚至连邻居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他是饿了,把孩子给我吧。”不克娘边说着边放下了手中刚叠好的被子,一边解开上衣衣衿,露出了一对饱满又雪白的乳房。

不克爹着急了,连忙把孩子递给了他娘。

“你快接着往下说啊,吞吞吐吐的。”

不克娘白了他一眼,抱过孩子,边摇边哼地哄着孩子吃奶,不耐烦地往下说:

“那个家伙在我们村骗得盆满钵满,又跑到张村去招摇撞骗,前些年张得胜的老婆何明霞不是得了场怪病嘛,不知道怎么搞得,突然间浑身变得僵硬,然后皮肤就开始溃烂流脓,从这脓里长出了拳头大的树瘤子样的包,不到半年时间整个人变成一个树怪物,成了个废人。”

“听说到医院治疗了。”

“没有用,做了好几次切割手术,那东西割了还长,长了又割,越割越长,后来专家实在没法子了,才说是什么真菌寄生的。”

“后来怎么样了?”不克爹一边说着,一边准备拿他那条烟杆。

“后来啊,后来不是大师来了吗,这位大师治病救人还真有一套,他说要先放一放何明霞的血,说是要把那些带有真菌的脏血先放一部分出来,然后再把人上锅蒸,把真菌蒸死了算完,最后连着尿液排出来就好了。”

“荒谬至极,他们家人怎么还这么封建!”

“可不是,何明霞被他放血放得都快虚脱了,竟还要把人硬拽到木桶里蒸,他们将盖子封得死死的,何明霞在里面嚎啕大喊,哭得稀里哗啦的,张得胜也忍心,还有那些村民,一个个围着看热闹没一个上前劝阻的,最后还是何庄的人报了警她才得救,这个天杀的大师才被绳之以法。”

“那何明霞现在怎么样了?”

“现在还在县医院抢救呢。”

不克爹这次什么也没说,又低下头,只顾着拨弄烟灰。

“你倒是说说什么叫克亲戚,克邻居的,太他妈荒谬了,那孩子以后上学是不是还克同学,克老师啊?还克猫、克狗、克猪克驴呢。”

“明天去张德胜家看看,好歹你和何明霞以前也是工友,慰问一下也是应该。”

说完不克爹把干净的烟杆放回盒子里,他觉得身子越来越沉,站也站不稳,扶着眉头就要回房去睡觉。

“你这个人今天真怪,什么事都撇下不管了,那你好歹给孩子起个名字吧。”

“不克,就叫李不克!”不克爹说完就这样头也不回地径直走回屋去。

从此李不克这个名字算是在村里传开了。



李不克这人模样生得好,但就是人长得矮小,随他爹,为人性格也孤僻,只喜欢独处,所以同学大多不愿意跟他玩,还处处孤立他,以至于他在小学期间一个朋友也没有。帆老师时时鼓励他,班主任帆老师是唯一一个来村里支教的女老师,她叫不克多与人交际、多张口说话,课余时间还主动给不克补习,这令他很感动。

这一次,不克终于对帆老师吐露了心声,他说不想成多大才,只要爹娘平平安安,这辈子平平凡凡地过就行。可是自打一出生,村里就老是有各种传言,说自己是一个煞星,帆老师以后还是少跟他来往,帆老师却偏偏不信这个邪,叫他放大胆,只要自己还是不克的老师,就绝对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学生,这才让不克逐渐放宽了心。

一连过去大半年,不克天天去帆老师家补习,自己的成绩也显有长进,他很高兴,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喜欢这个戴着圆圆黑框眼镜且性格温柔敦厚的帆老师了。

这天,帆老师的卧室不明所以地着了一场大火,逼人的大火令人不敢靠近,把所有围观的人的脸都照成血红色。凶猛的火势很快就烧塌了房梁,整座房子轰然倒塌,熊熊的大火吸引来了附近的村民,他们之中有一些人很快地接通了自家的水管,拧动水龙头的时候,哗哗的水流往火中扑去;有的则到井里提水,只不过这些都只是杯水车薪罢了。

熊熊的大火一连串烧过七八家民房,村里的消防部队到场后总算平息了这场浩劫

帆老师家中着火这件事很快地引起了村政府的高度重视。事后,张红双出来指证是李不克干的,张红双就是李不克同学,他早就看李不克不顺眼了。他又说那天是不克去帆老师家拿的试卷,而且他每天都会到帆老师家去,这火一定是他放的。

张红双说的那样肯定又从容不迫,不禁令人怀疑是真是假。不过经村政府的全力调查,这件事才得以水落石出。那天的大火压根就不是李不克干的,是一个小偷潜入了帆老师家,正打算行窃的时候失手打翻了她家的火炭盆,小偷趁着火势逃之夭夭了,可那天帆老师正好在午休,等她发现大火燃烧要去开门时却发现门口已经被杂物堵住,这时烧断的横梁正好砸中了她的头,等人来抢救的时候,她已经被烧得血肉模糊了。

帆老师被抬出来的时候,不克也在。他一路跟随着帆老师的尸体参加了她的葬礼,他亲眼看着帆老师入殓、火化、下葬,他想不通,为什么要让帆老师再经历一次火的酷刑,最初他看到了一个白布蒙身的帆老师,而后他看到了冰冷的、只剩下帆老师照片的墓碑,他绝望了,抱着帆老师的墓碑痛哭,他哭得那样大声,甚至连山脚下都听得清清楚楚。

这时村里又传出了,“不克不克,逮谁就克”的传言。从此以后,学校里的同学们更加唾弃他,一个个更加瞧不起他了。即使他知道帆老师的死与自己无关,但他仍然抬不起头,他也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帆老师,谁让自己是“煞星”呢,很快,不克便辍学了。



不克白天放牛,或者到山上打些猪草,但是一到了晚上他就经常失眠,常常在睡不着的时候他就习惯抬头看看星空,很久以前,他也经常像这样仰望天空,只不过今天的天雾蒙蒙的,太湿润、太渺茫,也太冷漠,看不到任何希望。

白天的时候,我经常能看到不克什么也不说,就坐在山坡上发呆,自从帆老师死后,不克整个人都变了,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还很古怪。

他爱上了与四四方方的坟墓作伴,他经常能跟帆老师的坟墓发呆一整天,他和我说帆老师生前的愿望就是要扎根在大山,她的父母劝她不要到大山支教,可说帆老师走的时候却毅然决然地说:“我死了,就将我葬在大山!”他跟我说帆老师下葬的那个晚上,自己一直守到很晚,一直到后半夜的时候,她的墓碑中突然就涌出了一股泉水,从里面翻腾出了很多大小不一的金色鲤鱼,那些鲤鱼是那么活泼,那么地美丽,他觉得这一定就是帆老师的魂显灵了。他又跟我说自己想再见帆老师一面。我看见他的泪水浸湿了身上的粗布衣,脸上有的地方被抓破了,还结着痂。我虽然觉得他说得很不可思议,但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他小心翼翼地问我“你见过扒蛇皮吗?”

我摇头,他说:“我见过。”我问:“在哪儿?”“就在村里,有人把捕捉到的蛇掐去了头颅,然后就顺着伤口的地方一直往下撕扯,直到撕出一张完整的蛇皮,我能很清楚地看到那条蛇身上所有的经脉和血肉,那条蛇血淋淋的,在盆里扭曲、挣扎,过了很久才死去,我说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只觉得头昏。”

我也说不出这是什么感觉。

“我还见过他们把自家的看门狗绑起来扔到麻袋里,然后用棍棒打晕,割喉、放血、拔毛,最后把剩下的骨头扔给别的流浪狗,我现在还记得那种声嘶力竭的嚎叫,当时我害怕极了。”

我低头又抬起头看了看他,不知道这样说准不准确,我觉得这个孩子分明老了许多。

他还跟我说过他目睹了村里的一桩杀人案,张红双就是主谋,他亲眼看见张红双趁那人丈夫不在家,偷偷潜入孕妇家里又把人奸杀了,他还目睹了张红双抬出女尸的过程,第二天村子里就真的就失踪了一个孕妇。



“哎呦,谁?李不克,原来是你这个混蛋!”张红双连忙捂住自己被弹弓打肿的伤口,在道上转了一个整圈,刚才他看见了探出头的李不克,现在李不克躲起来找不着了。他继续骂骂咧咧道:“你这个煞星,克完别人又来克我,活该你倒霉!干脆叫煞星也给你克死得了!”

不克就躲在不远的草丛里暗自窃喜,“我叫你骂!”他把弹弓拉得足足的,好像这辈子再也没恨过什么人了,一连几发就把张红双打得鼻青脸肿的,张红双觉得自己的右眼生疼,一股火燎的钻心的疼痛猛烈袭来,就像被人踢了一脚一样,他捂着自己的眼睛,很快便昏死了过去。

 张红双是被村民用大板车拉到县医院的,据说当时发现他的时候已经是半死不活的状态了。当晚张家便一个个握农具抄菜刀气势汹汹地朝不克家涌来。

“李延年你个老不死的,我儿子有个三长两短我要了你一家的命!”张百顺边喊边踹开李延年家的大门,抄着菜刀朝李延年冲去。李延年就是不克的爹,他知道儿子这下闯了滔天大祸,张百顺是村里极有势力的人,他说一句,就从来没有人敢顶撞他,就连挨他一顿揍也没人敢哼哼半句,还得赔上笑容说句:“打得好!”

现在不克竟然把他儿子给打住院了,李延年光想想都发怵,他立马抽出香烟给红双爹并赔着笑脸着说:“老哥哥你别生气,孩子们闹着玩,没承想……”“没承想个屁,李不克都把我儿子打瞎了,还闹着玩,今天非要你儿子偿命!延年,早些年的饥荒饿死不少人,那时我张百顺可没少接济你,最后换来了什么?呸,好心都被黄鼠狼啃了,你们家没一个好东西。”

“老哥哥,您这么说就伤了两家的和气了,您先别恼,我这就把不克那小子叫出来当面给您赔礼道歉。”说罢李延年快步把不克从屋里揪了出来。

不克完全没有表现出一点愧疚,分明像是一个胜利者。

“不克,叔平时待你不薄,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你怎么下得了手?”张百顺一见到不克情绪就再度失控,指着不克的鼻子骂道。

“他本来就该死,他自己做了什么别人不知道,但我清楚得很。”

“我儿子做了什么?你给我说清楚!”张百顺随即就缚住了不克的胳膊。

不克的两只胳膊被他缚得生疼,动弹不得,他扭过头来对张百顺说:“强奸!张红双把一个孕妇奸杀了,然后他又悄无声息地偷偷埋了,哼,他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那天我就在草丛边看得清清楚楚,我也不知道这事怎么就不了了之了,但我看不下去。现在那孕妇的寻人启事还在村口,不信你去看!”

“人埋在哪里?”张百顺蹙起的眉毛着实吓人。

“后山!”不克说得斩钉截铁。

张百顺带着一大帮子人到后山去挖尸体,后山被挖得千疮百孔,大大小小的坑被雨淋湿了,像极了一张张哀怨的脸。他们挖出来了一件被腐蚀得差不多的女人的衣服与一滩腐臭的黑水,随之而来的是翻涌出了一股股恶臭味,但他们并没有挖到女人的尸体。

这一下,在场的所有人都选择保持了沉默,这晚没有月亮,氛围静得可怕。

李延年立马对着不克吼道:“你是不是疯了,快给你张叔赔不是!”

“可是,我亲眼看见的。”

“快,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我平常是怎么教你的?!”

“不!我不信,一定是张红双背地里做了手脚。”不克从未如此坚定过。

李延年气昏了头,一把抄起淤泥地上的菜刀,举起的刀飞速下落,不偏不倚地正落在不克的小指上。

从这天起,李不克的右手就只剩下四根手指头了。村里还依然传播着当年那个算命大师对他的预言。他的爹从今天晚上开始也不抽烟了,他常常发呆,整日里喃喃地把不克的名字念个没完,村里人都说不克爹疯了。


这下李不克彻底成了村里一个极有存在感的人物了,只不过他是被作为瘟神一样的存在。村里每个人都认得他,人人都能把他的故事讲得绘声绘色,所以他在村里走路时总是故意穿深色的衣服,把自己本就如弓的腰使劲弯了又弯,把草帽檐压了又压,故意避着人多的地方走。

“可以说,李不克是个好人,可就是偏偏做事不讨好。”发出感叹的是李二,他是村里的类似小广播样式的存在,村里有什么消息他一准儿早知道,还极其擅长讲故事,早年读过点书,但没过多久就辍学了。

  “李不克这人也忒爱管闲事了,竟然把人邻居给克死了。”

“啊,你倒是细说说!”一群挎着菜篮子爱打听事儿的大妈一个个把脖子抻出老长,她们的眼睛发着绿光,好像随时都能把人生吞活剥了。

李二特意把声音压低,用手挡着嘴巴说:“其实也不是他给克死的,怎么说呢,就前阵子咱们村里那朱三不是快要死了吗,整个人病怏怏地撇在老家里没人管,这腿也瘸,还成了哑巴,他白天爬出来晒一晒太阳,晚上就爬回自己那个烂棉花窝,平时吃饭只能全靠乞讨。这天晚上老人口齿含糊不清,似乎是请求他帮忙搀扶,他热心肠,帮人朱三扶到家里的床上,完了朱三又指了指自己的破衣服内兜,好像是要给他钱,幸好他没收,你猜怎么着?李二顿了顿,喝了口水。

“你快接着往下说啊!”有位叫张巧嘴的大妈不耐烦地扒拉李二一下。

“第二天老人就死了,朱三家那些孝子贤孙算是讹上不克他们家咯,勒索敲诈,硬说是李不克给弄死的,他要不碰,自己爹还活着,现在朱三死了,还能怨谁?这话把他妈急得两次吐血,昏迷休克了,现在还躺在床上,唉,恐怕是活不长咯。”说罢李二还摇了摇头。

一个大妈说:“看来这李不克还真是个天煞星下凡,他把自己老爹克成了疯子,这个也快被克完了。”张巧嘴撇着嘴嫌弃地说。“可不是,前两天他到老井口去打水的时候,井里的那头千年老龟就离奇死亡了,你说怪不怪,得,这水也不能喝了,村里人一直在做调查,一致都认为是他干的。”几个大妈非常惊骇地看着对方,张巧嘴一边往地上吐了一口浓痰,一边说:“我看呐,以后都别去他们家了,晦气!”几个大妈表示赞同。



  再次看到张红双已经是许多年以后的事了。他开着那辆宝马,穿着精心打理过的西装,还梳着厚厚的大油头,穿着一双吱吱作响的大皮鞋,但最显眼的还是他那只深深凹陷的右眼,为了不那么显眼,他还特意戴了副墨镜。

我们是在x桥边偶遇的。他看见我的时候异常热情,搞得我不知所措了。而后他掏出香烟让我抽,我挡着他的手说:

“你是知道的,我不抽烟。”他尴尬地把右手缩了回去,又摘下了墨镜和我聊天。

他说来这里旅游一阵子,过两天就要乘飞机到国外发展了,我说:“看你现在的派头儿,想必是混得还不赖。”

“志,你可把人看扁了,哥们儿现在混得可是风生水起啊,改天你有空,请你到我公司里来喝茶。”说着他立马翘起了二郎腿,把手上的茶杯晃了一遍又一遍,嘴角还露出了成功者的微笑。

“家里怎么样?”我又问。

他满不在意地说:“老婆跟人跑了,孩子,上了大学,但没读两年也辍学了。”

“你这么成功的人怎么会……哦,不好意思。”

“没事。”他摆摆手,又放下茶杯,而后我还向他提起了李不克的名字。

“你说哪个李不克?”

“就咱们村那个,还有哪个?”我怀疑他在装糊涂,因为他那只深深凹陷的右眼不会撒谎。

他突然停止了笑容,笑嘻嘻的眼神也转变为憎恶“志,你是知道的,我不愿意提起他,不过既然是你提了他,我倒愿意跟你讲一讲。”他边说还顺便点了杯咖啡,特意嘱咐服务员道:“别放糖。”他转过来继续跟我说道:“那个李不克也真够恶毒的,他算是把我给坑苦了。”他边说还边指着自己的右眼:“唉,算我倒霉,被他克了。”

我说:“他爹不是砍了他一根手指吗,难道这还不够赎他的罪吗?”

接着红双又翘起了二郎腿,嘴角露出了略带嘲讽的笑容“哼,他不仅是个傻子,简直是个疯子,当年他污蔑我的事情你也听说了吧?”

“我知道,这件事可是轰动了十里八乡,你成‘大人物’了。”

他有些生气地说:“你别听别人瞎说,村里那些人以讹传讹,你听到的都只当他们放屁。”

“可他们这么说……”

“唉呀,当年我混蛋,我承认,我是与孕妇有些不干不净的勾当,唔,志,你是知道的,我这人胆小,那我也绝对不敢杀人啊!”此时的张红双像极了窦娥,我看见了从他脸上飘落下的一层厚厚的脂粉。

“但是我明明听说那天晚上挖出了女人的衣服?还有——那阵恶臭……”

“那是我为了跟那个女人在一起,叫她去堕胎,可是她也不跟我商量就私自把堕胎药给吃了下去,哭得稀里哗啦的,可把我吓坏了,她衣服里包着的就是未成型的死胎,我趁夜没人就刨坑给埋了,不想被那个小子发现了,我有什么错,他硬说我杀了人?”张红双说着说着情绪太过激动竟站了起来。

“哦!原来那恶臭……”我震惊了,原来张红双竟如此胆大包天,这让我刷新了对他的认知。

“可是那天村里的确失踪了一个妇女。”

“那是因为这件事被她丈夫发现之后,她害怕丈夫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她丈夫可是个酒鬼啊,她跟我说没脸活了,还三番五次地来找我,我怕她死缠着我不放,就把她用迷药给迷晕了,等到半夜的时候,帮她神不知鬼不觉地逃往他乡,我也好心,临别时还给了她一笔钱。”此时他点了一支烟开始吞云吐雾了起来。

“这样一切就讲得通了,他们的确‘错怪’你了,”

“但你这样不就成人贩子了吗?你就不怕他们告你?” 我想了想又问。

“这怎么会是贩卖人口呢?我可一分钱没敢要,而且他们是永远也不会知道的。事后我制造了一份意外死亡的证明,还买了一具假尸,没等她酒鬼丈夫回来,人就已经下葬了,农村人嘛,遇到这种事随便找个法师,说是什么妖魔索命,阳寿已尽的幌子,他们自然也不会说些什么。之后我还没少慰问他们家,这一趟趟跑得,累得我腿都瘦了一大圈。而且,我还告诉你一个秘密,你还记得当年何庄何明霞得的那场怪病吗,当时那个算命的来到李不克家,说他们村有个煞星下凡,他这病就是被李不克给克出来的,他们对那个算命的话倒是深信不疑,再后来何明霞治疗失败,他们娘家一腔怨气不知道从哪里发泄,李不克的谣言就是那时何庄人在他们村大肆散布开的,所以李村每个人才都看李不克不顺眼,当然,我例外,我是因为他的陷害。”

我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原来迷信和谣言的威力竟这般大。

“好了,时间不早了,老朋友,我很忙,今天能够抽出这么多时间可真不容易啊,我得走了。”

我说:“好。”

 他又戴起了那副墨镜,戴上墨镜的他好像又是一个正常人了,我承认戴上帽子和墨镜的他真的很有绅士风度,旁人一看也忍不住要夸赞一句绅士,但是他走的时候却很匆忙,甚至连咖啡钱都是我帮他付的。回去的时候他的一些朋友都在纷纷地议论他,我问清楚情况之后才知道,原来红双的公司早就倒闭了,还欠下了巨额的债务,他自己正携着巨款逃往了美国,那天我和他相遇也是他在预料之外的,我想那时候的他应该是什么都不在乎了,干脆什么都跟我说了,这使我又刷新了一遍对他的认知。

清明节的时候我回到村里,乡里人都问我现在有没有见到过张红双,他现在可是个大老板,我说:“没有!”



我到的这两天,村子里已经开始下起了连绵的阴雨,准确地说这场雨从上个月就开始下了。断断续续地一直下了两个月,我到的时候村里的道路已经变得非常泥泞不堪。虽然这个时候已经四月份了,但人们依然穿着肥大的羽绒服,人们把自己的脸朝着地面的方向挨了又挨,贴了又贴,一个个似乎都非常哀伤。香火烛的生意一年到头除了中元,就清明今天最好。

我跟家人到南山头扫墓的时候恰巧碰到了李二,他穿着一件棉夹克,里面是一件破旧的老头衫,只见他右脚前伸,左手揽草,右手紧紧握着镰,站在自家祖坟头上割着荒草,他说荒草太多,一会儿还要放把火,正好连带着旁边的地也打理出来种东西。他让我站远点,他小心地打着火苗,几乎是一瞬间,荒草的火势蔓延之快,就像一条火龙一样,燎过了一整片荒地,这时李二才能腾出工夫和我说话。

我问他:“你怎么不怕火势蔓延?这样大的火可别燎到村子里去。”

“我挖了隔离带,随它怎么烧去。”李二自信地回答,随后,他一边点烟,一边将锄头放在树边,他向我问了好,还问及了张红双的一些事情,我没有据实说,简而带过了,之后他还向我提及了李不克,我叫他细说说。

“李不克现在疯了,整个人变得神志不清,整天对着别人的坟发呆,还总爱绕着村子走,边走还边笑,别提多瘆人了,白天还好,晚上的时候可把过路过的人吓得不轻。”他边说边比划,神情有点夸张。

我惊讶地问:“没到医院看看?”

“看了,也不知道什么症结,最后又给送回来了。”

我接着问:“村里人都没好心的管管他吗?”

“谁敢哟,李不克这人可晦气得很,就冲之前在他身上发生的那些怪事,想想都让人发毛,不过之前村里也有好心人给他捐款的,但是最后这些捐款通通进了朱三儿子的口袋。”李二边摇脑袋边掐掉了猩红的烟头,然后将它扔到了河里。

这时突然传来一阵吵闹声,经李二说那是张巧嘴和朱三的儿子在争吵,他们在比谁烧的纸钱多,比谁更孝顺。

“我们家今年烧了十箩筐的金子银子。”张巧嘴扯着大嗓门喊道,生怕别人听不见,骄傲的笑容好像就要从嘴角咧到了头顶。

朱三儿子对张巧嘴一脸蔑视,“你那顶个屁使,今年老子给俺老爹烧整整五十车,烧他个天塌地陷,昏天黑地,我这是大孝。”

“呸,你那个老爹当初奄奄一息你不管,现在知道孝来了,虚伪,你这是伪孝,烧再多纸钱也没鸟用。”张巧嘴伸着脖子骂道。

朱三儿子的脸快挂不住了,慌忙地说:“那都是让李不克那小子给坑的,没有他,我老爹起码再多活二十年。”边说着他还伸出来两根烟熏指。

“你就装吧,敲了一大笔钱瞧把你美的,这不算,还把人家娘给逼死了,你可真是丧尽天良!”张巧嘴边指边骂。

“臭婆娘,你再胡说老子撕烂你的嘴!”

“来来来,老娘跟你比划比划!”吵着吵着两人就打了起来,现场混乱不堪,难以描述。

这时李二的地也差不多烧好了,成片的焦黑色闪烁着火星,一明一灭地冒出来一阵阵的烟雾非常涩眼睛,我无法呼吸了,一股臭气从地里被逼了出来,顺着风的方向飘到了张巧嘴和朱三儿子争吵的地方。



我见到李不克了,此时的他的确像李二所说的那样。他时而对树笑,时而对着石头哭,但更多时候,他是麻木且沉默着的。他的身形容貌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原先光洁的脸上布满了疙瘩,他的鼻子红红的,好像充了血。他还有严重的残疾,他的右脚内曲,用一种近乎跪在地上的姿势,跨了很大弧度之后才完成了一次艰难的行走。他的这种行走方式就像僵尸一样,我现在觉得李二对他的描述一点都不夸张。他彻底成了一个在村庄周围到处游走的“守村人”了。

他全程都没有说一句话,却一个劲儿地冲着祭祀扫坟回来的人笑,他把脸上所有的肌肉都调动了起来,发出了那种令人惊悚的笑。一些暗淡的光线照在他的脸上,把他的乌黑的脸膛照得再清楚也没有,我能清楚地看到从他湿润的眼眶中落下的泪,但放在他这张脸上,甚至连泪也变得浑浊了。

我还看见他那只右手,的确少了一个指头,他就用其余的四根手指不断挖掘着坟边的新草,还一边说着一些模糊不清的话,完全漠视了我的存在。我没办法,只好离开。

后来李二跟我说李不克的腿是在朱三送殡那天被棺材压成那样的。当时抬棺的人被愤怒冲过来的李不克吓了一大跳,愤怒的他猛然一撞,系棺材的绳索飞速断裂,厚重的棺材砸在李不克的右腿上,他的右腿因此被压成了残疾。

临走时我还碰上了一桩怪事,才离开李不克不久,我在绵延的山路走着走着突然一连打了十几个喷嚏,还接连摔了好几个跤,我想不会连我也被李不克给“克”了吧,才想到这儿我就猛地抽了自己几个嘴巴子,头也不回地继续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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