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和成长都是在长江入海口的小岛上,20岁前我不曾见过真正的山的样子。
(一)童年的小山
童年里常去的公园里是有“山”的。当年小小的我,爬上几米高的土坡,也要花费些力气,小脚用力蹬着,脚趾抠地,生怕自己一松懈便会“滑”下山去,既不敢走太快,又要追着姐姐和小舅舅的脚步,他们不体谅矮小腿短的我,一溜烟就爬到了“山顶”上,率先瞭望江水,在江边游戏起来。其实土坡上铺着石板台阶的,可我们偏不要稳稳地上山,宁愿走布满野草,横着树杈的土路。下山时就更刺激了,甚至腿都来不及编步,不用动脑子,似乎有人硬拉着,又好像有人推着,只想要把脚步放慢点,却毫不起作用,瞬间就被迫走到了山下,而且往往还急刹不住,还要再往前冲几步才能停下来,我们喜欢这种玩心跳的感觉。这个毫不起眼的爬山下山的游戏,对于打发童年的休闲时光,已经是很满足的了,所以我们总是乐此不疲。
正经叫做山的地方,小岛上也是有一处的——金鳌山,相传始建于宋代,后经过数次迁移。独特吧,一座人工建造起来的山,一座会搬家的山。这座同样才几米高的山,我们也去游玩过几回,脑子里却再也搜索不出那山的外貌,只记得山上的一座红色宝塔,叫做镇海塔。六年级的春天,有次考试考得好,妈妈奖励我周末出游,我们便坐着人力三轮车来到了这个金鳌山公园,那天人非常少,几乎是只有我们两个。看看小桥流水,水池是有名字的,树丛里的亭子也都有名字,可我都没有记住。旁边有座寺庙,叫寿安寺。那天妈妈买了门票,我们唯一一次登上了那座红塔。塔门打开,通往高处的是特别窄特别陡的木头梯子,爬了三层可能是四层,来到了塔顶,眺望远方。然而我已经完全不记得我望见了些什么,只记得走在这个木梯子上内心有点忐忑,往下走时更是。
我不喜欢这座山和山上的塔,我喜欢公园里的小土坡;不那么严肃压抑。爬上去,有我喜欢的风景看。哪怕雨后泥泞,我也愿意在湿滑的土路上,踩上一脚泥巴,往上爬。
冲积而成的小岛没有山。但是上海真的有山的。我去过。
五年级的初夏时,我们跟随着老师,来到了佘山少儿营地夏令营。那是第一次离开家,独自在外生活的三天两晚。我们互相帮助着挂蚊帐,套床单;半夜里又热又被蚊子吵,我和好伙伴就挤在一张铁床上,轮流扇着扇子,让对方休息一会。又相伴着去很远很黑的厕所。虽然几乎一晚上没睡,也没有影响我们第二天爬佘山的高昂情绪。早上,我们是沿着水泥路缓缓往上走的,山不高,路不陡,大家三两一群,说说笑笑,很快就来到了山顶上。参观了天文台,排队看了看巨大的望远镜,什么也没看真切,但依然很自豪;看到了会旋转的房顶,脑海里充满了小问号。还去隔壁的天主教堂了,门没开,我们只能在外头仰望它的尖顶,这个在电视上看过的外国的房子,我终于亲眼看到了。无知的我们,从摆摊的老奶奶那里买塑料的十字架,就觉得不虚此行了。下山时,由一位实习的男老师带路,他把我们班级带上一条“野路”——他一定像我小时候那样,喜欢走土路,不喜欢走石阶。我们既兴奋又有点小紧张地跟着他穿梭在满是野草,满是树丛的山路上,不时有男同学吓唬女同学,看!有蛇!看!有虫子!女孩子配合地发出一片惊叫,男孩子才满意地消停一会儿。我们在路上折树枝,捡树叶;这些老师们都没有阻止。只不过,挺久之后,女老师不禁发问了“我们真的没有迷路吗?”女老师在半路遇见的老婆婆那里买了一盆草莓,说是带回营地奖励我们的。我们的队伍不再整齐,想冒险的男生甚至走到别的岔路,被男老师及时发现了叫回来了。5月的上海,挺热的。我们流着汗,只有赶路。好像过了很久,终于和大部队汇合了。我至今不知道这位男老师是否也是第一次走这条下山的路,但是挺庆幸有这样的一次经历,比起走石阶路下山,有意思多了。我们真的怕自己会在山路里迷路,女孩子甚至握着十字架念着“上帝保佑”。可是我们探险成功了,回到营地后,我们吃上了又红又大又甜的草莓,满足极了。
佘山是什么样子,我还是不知道。甚至我都不知道山应该是什么样子。我只记得那次锻炼,我们对自己在长大这事情更加确定了,也更无畏长大了。
上海小囡的童年可能都离不开这座不高大却珍贵的小山。
尽管我自己五年级之后再没去爬过佘山,但是我的女儿在幼儿园大班的春天,作为毕业班固定项目,来到了佘山的一峰天马山,参加了一天的军训。而我作为家长,也爬了一次天马山。
小朋友穿着迷彩服,个个是神气的小小兵。我们沿着石板台阶登上,他们排着队,家长们在旁边也排着队。爬啊爬,一个个小脸开始变红冒汗;带队教练沿途设计了一些游戏挑战,让孩子们边玩边休息。一会是寻找自己的名字,一会是寻找指南针;每次游戏环节,孩子们就忘记了爬台阶的累,每次找到“宝藏”,都露出成功的笑脸。孩子们笑的欢乐之时,朋友发来微信问我CMA的成绩,我才想起那天是出成绩的日子。趁着游戏时间,我赶紧用手机查了分,考过了!接下去的登山,我也觉得心情更加轻松愉快,又有孩子们的陪伴,在绿树掩映的山腰上,这感觉太畅快了。午间,孩子们在靠近护珠塔的平台上简单用了午餐,休整了一会,便要开始下午的训练了。一个障碍跑挑战,一条集跨栏、匍匐、绕弯一起的赛道;我的小丫头也顺利通过了挑战,来到终点她看向我,我给她竖起了两个大拇指。那天的下山路,是正经的下山路,依然沿着石板台阶向下走;孩子们显然都有些小疲惫了,小步子都有点沉重起来。教练在半路安排了一场水仗,孩子们拿出早上自己找来的水枪,纷纷冲向教练,一顿“开枪”,可能是解一解被教练压制一整天的心情吧。这时候的教练,终于露出了笑脸——一个严肃了一天的阳光大男孩。这让我想起了当年带着我们下山探险的男老师,现在都快退休了吧。
我们在天马山的山脚留下了合影,我才想起,这好像也是我第一次和上海的山合影。回去的路上,战斗了一天的小小兵们都歪靠着家长的肩膀睡着了。大巴士把佘山天马山统统丢在后头,一往向前,好像孩子们的成长之路,勇往直前。
已经上了初中的丫头依然记得那次军训,那个叫做大斌的大饼教练,那些她从树林里草丛里寻来的宝藏,她也收藏了好久。
那次登山,母亲也一起参与了,她像陪伴我成长一样,见证着丫头的成长。
上海的山只有这里,不高,不雄伟。但是上海小囡童年的必备伙伴。
山是什么样子?在小孩的心里,它是一个障碍,也是一个目标和挑战,爬过去了就是胜利!
(二)依水的青山
20岁那年,大学班级组织第一次春游活动,去了莫干山。那次是我第一次看到名副其实的山,并且让自己置身在山里。
车行5个小时,一早便出发了,靠近中午时分,大巴士开始爬山,我可以想象如果俯瞰那盘山的公路一定是像一盘蚊香,山道不宽,大巴连续绕行,我坐在窗边,简直觉得自己已经悬空在山路之外了,快和窗外一侧的树连接在一起了。山里有雾,一定是早早就集结好的雾气还来不及被阳光晒开;越是往上爬,雾气越是重,渐渐几乎看不到侧旁的风景,也看不到前面大巴的车尾巴。我内心起了慌张,这样迷离的路线,这样离开地平线的半空,这样毫无减速意图的司机,我努力让自己的眼睛捕捉些什么,好分散些慌乱的思绪——可是眼前只有一片白茫茫,包裹着我们的车;我看向另一侧窗外,靠着山体,又觉得车子似乎快和这山产生摩擦,于是内心更加压抑了。我闭起了眼睛,想象着我们到达山顶后会迎来什么?可是画面一转,山顶上出现了一片江景,而我不在车上,在一个小土坡上……
班长看到坐车坐累了的我们,连同随车导游一起,为大家安排起节目来。我睁开了眼睛,不知道我们在哪儿了,只觉得应该是又爬高了些。已经中午了,雾气毫无散去的痕迹,这时候“日照香炉生紫烟”是一定会出现在脑海里的,我没有看到紫烟,但是望向天空的方向,看到了隔着雾隔着云层透进来的光亮。——不久,我们终于到达山顶。
下车后,我看了看四周,确定自己已经身处山里了。这一片青山之中,刚才的慌张已经被宁静驱赶,看着满目绿色,和远处交叠的山峰,山与山之间仍有白雾,可是我们的身边没有。在山里的一家农家菜吃了午餐后,我们随处走走,看到了莫言干将石像,看到了一些零散的小瀑布。
天黑前我们坐着大巴下山。司机依旧把车开得很急迫的样子。那些看着我们来的树安静地看着我们离开。
后来回想起那次的进山经历,我一直有些恍惚,就像脑海里也被浓雾困着,只知道自己去过山里了,匆匆一回。
第二年春游,去到了诸暨五泄。我最初喜欢那次行程,是因为它是由坐绿皮火车开启的;而进山之前,更是有一段渡船的水路,这让我惊喜不已。小时候坐的渡船是在灰黄色的江水上,两处岸边都是楼房。这趟渡船行驶在绿色水面,不知道是水原本的绿还是傍水的青山染绿了水;那天早上,下着小雨,我们站在甲板上,吹着湿漉漉的风,看着渡船缓缓驶向一片绿色屏障。
登岸之后,我们沿着似乎确定的路线往前行走——应该是开始爬山了吧。在泥泞的山路上,在滴着雨水的树林间,不觉得路陡,脚不需要太用力,比小时候爬小土坡还要平坦的感觉。会路过一些小溪,有时细窄,有时宽阔,溪水有些安静,有些潺潺;我们像小时候爬佘山那样,不紧不慢,三三两两地一路说笑,一路拍照。山的样子,从外面看是高耸有棱角有边框的;在山里面,它如此宽阔,包容万象。
有时候走啊走啊,都不记得自己在山里;要不是有人提醒抬头看瀑布啊。五泄,带着五道瀑布的山啊。这是第几道呢?白色的瀑布从山上飞流而下,伴着哗哗水声,水花跌落在水涧。——这是我第一次在山里亲近,在山里探索。我一直觉得水是极柔之物,现在觉得水边的青山也藏着柔情密语。继续往前,我们在溪涧的石头上停留,不时抬头寻找更高处的瀑布。就这样走走看看,也不觉得累。
如果说莫干山是让我雾里看花,那么五泄之行才是我真切看山的记忆。青山绿水,烟雨江南,那天没有太阳,山里如黛玉一般柔软。
后来我去了海边,极目远眺也能看到群山的影子;可是我还是一直说,我喜欢水边,不喜欢山里,如果非去山里,那就去有水的山吧。
那些年确实去看了一些依水的青山。
盛夏的时候,去过杭州的九溪十八涧。江南的山呀,总是细腻温婉。肚子里藏着的故事,总是伴着柔情似水。
初冬的时候,去过桂林看山水甲天下,坐船经过很长很长的山群。
也去过遥远的挪威的峡湾。不管是夏天还是冬天,不管瀑布是滂沱的还是轻快的,不管山顶是绿荫遮蔽还是白雪冰封。总有一汪水潭在山的身旁,形影不离。
这些山好看,这些山在水里的倒影也好看。这些山温柔而坚定;处变不惊,看着水流淌过,听着水波潺潺诉说,一年又一年。
长大后,爬山不再为了胜利的呐喊了。在山里,可以被一切包容,可以听水声,听风声,听树声,听鸟声……离地平线有点距离,离太阳却更近了。
(三)一路相随的山
工作安排,有机会去了北方出差。看到我没见过的山。
从北京三元桥坐车去张家口大约需要3个小时,车子从酒店出发后不久,就经过了八达岭,我透过车窗看着这威严耸立的山群在我的眼前移动着,陪伴着我们的车程许久。
一路上有很长一段时间,两侧的风景都是只是山。和江南的山全然不同的山。它们似乎是石头组成的,没有特别多的树遮挡山体,在灿烂阳光下,山石发着白亮的光,而石头本身的颜色是黄灰色的。不似南方的潮湿,北方的初冬比较干燥,车子开过,扬起了尘土,再看那山石像是藏身在烟雾之后。本以为无聊的路程,有了这一路相随的山,变得丰富起来。我听着耳机里的歌曲,看着一座座山从身边经过。忽高忽低,忽然会消失一会,随后又出现。我想着,这样的山要怎么攀爬上去?几乎看不到山坡,有些索性是和地面垂直着的,倒是显得干净利落。我把脑袋贴在车窗上,努力探头往高处望去,也是有些绿色的,但这反而打扰了“石头山”;树会招风,风吹树动,山会动吗?
三个小时居然一闪而过,我没有看够这样的山景,心里盘算着幸好明日返程还能再和它们一聚。它们像是这一程路途的守卫者,站着自己的值班岗,严肃认真,不苟言笑。
回到北京,老板提出去爬香山。可时间有点赶,我们才爬到香山的半山腰时就被召集回来去赶飞机了。10月底的香山,枫叶还没有到达红似火的程度;我们没有导游,只是拾阶而上,遇到岔路就随意挑选路线,摸索着前行。山上的树和江南的不同,季节不同,颜色也不同,北方较低的气温,让树叶都开始转黄,有些处在绿黄相间,点缀着一些零散的红枫,色彩很是斑斓。这山里,阳光似乎更容易透进来;这山里,听不见娓娓道来的水声。
可惜又是一次匆匆而过的爬山经历,总有些意犹未尽。还没来得及探索到山的深处呢,这四面八方的石阶路分别通向了哪里。
有时候,爬山变成了工作;爬和不爬都不是自己决定的。而比起做任务式的爬山,我更愿意看山,那一路相随的风景,两两相望,多么好啊。
(四)拥有一座山
我去过的山不多,真正爬过的山更是屈指可数。更多时候,我和山的关系是,它在那里,我在路上,在汽车里,在火车上,在缆车上,在过山隧道里。我从没有想要去征服哪座山。
年轻时候反复说过的不喜欢山的言辞,现在不再说了。我是喜欢山的,这喜欢,更多来自于山的样子。
那年在桂林,曾用一个上午乘着渡轮,在漓江上看两岸的山,细细地研究着山的模样——他们说是望夫石,我就真的看出了一个人型;他们说是九马画山,我就认真在山石上寻找马的轮廓……第二天去了象鼻山,那山俨然是一头亲水的大象的外形,很巧合,很奇妙。这些山的形状。可我如果一定要扎进了山里头,我就“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了。就像很长一段时间,总是在山里试图勾勒山的模样。
从小,我见得尽是水的起伏不定;我得到的尽是女性的温柔呵护。有人说我的经历里,缺少力量感,所以使成年后的自己感到了无力感,要多去爬山,找寻力量。其实我知道的,把我抚养长大的两位女性,都是自带力量的;她们有时候像江南的依水青山一样柔中带刚,有时候像北方的山一样干练果敢。她们都不曾去过山里,更不曾翻越过山岭;可是她们依然勇攀着挑战她们的高峰。——只是我还没有完全寻到自己的那股力量,即便去过了山里。
我喜欢山的力量。
在状态糟糕的时候,我曾把手机壁纸换成山的图片;做着关于山的冥想;练着山式瑜伽。当自己脆弱得经不得风雨时,就想起山的模样,风里雨里或是艳阳高照的山,我都见过了;山它始终就是山自己——哪怕满山的树摇摆,让它看起来一起在摇摆;哪怕风刮起了尘土,让它看起来迷离不清;哪怕浓雾笼罩,让人看不到它的身影。而它从未改变,从未移动,从未想过逃离,从未尝试转过身躲藏。
我用山的力量撑起自己。
从小土坡上下来后,开始寻找更多的山。我还记得刚接触山时的那种激动和投入,恨不得把山带回家里;渐渐地看到了更多的山,内心平和起来。不同的山,不同的体验,不同的收获,却搬不走了任何山。山是一路相随的,只要我愿意去攀登。“想要拥有富士山,就走过富士山”。
愿我拥有更多愿意走过去的山。
那些山,变幻着。横看成岭侧成峰。山脚仰望,它高耸入云,高不可攀;山顶望山,它与我齐肩,再无艰难。我还有过在飞机上俯瞰山脉的体验,山顶上铺满了白雪,山脉的棱角起伏像是一张铺开的叶片上的脉络,被白色点缀着;而回头看那叶片,就是那叶“轻舟已过万重山”的扁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