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新中国成立时,我姑出生了,成为我爷爷奶奶第三个孩子,瘦瘦小小,村里一堆孩子中最不起眼的那个。
我爷爷的父辈,在我仅有的听闻里,只剩下一个瞎眼的老太太,爷爷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哥哥很早就去世了,嫂子当家。姐姐先嫁给一户人家,丈夫去世,后给邻县某户做了续弦,一生无子。
老大被我爸他们称为大爹,大嫂就是大妈(我这里就要叫大奶奶了)。我爷爷是老二,自然就是小爹了;我奶奶,被子女叫作小妈,娘家家境一般,但几个嫁妆还是有的,可脾气柔弱,在我印象里就没大声讲过话。
祖上辛勤积累,留下的大块土地充了公。两兄弟都成家之后,精明能干的大奶奶组织分了家。大奶奶家住了大房子,我爷爷奶奶自然就是小房子。分家之后,恰好定成分,大奶奶家成了上中农,我爷爷成了下中农。
可能最大的原因是大奶奶家只有一女,我爷爷家相继生了八个。
我奶奶天生就是慈母,最爱孩子。我大姑结婚生子时,我最小的姑姑也才出生不久。家里常常一堆孩子,自己的,邻居的,后来外孙也来了,玩一玩也罢了,但是我奶奶一般都是好好招待,那个时代,多子人家的日子,捉襟见肘,穷得难以想象。家里工分不足,只好常常找生产大队借粮。生产大队里的小干部,就常常说我爷爷家的孩子“吃冤枉”。
我大姑和我姑就没上过学。穷人家的孩子,劳动就是最好的启蒙教育。
五六岁开始跟着哥哥姐姐捡柴火,打猪草;七八岁看顾弟弟妹妹,有空就站椅子上学烧饭;十一二岁,操持家务,下自留地干活;十三四岁,好上田地,做轻松活,给家里挣大人一半的工分了。
一家子人,干活的少,张嘴要吃的多,年年超支,入不敷出。怎么办?我姑会想方设法出去找野菜。我老家在长江中游的平原,一年四季,有三个季节野外生机盎然,各种野菜野花遍地里开。只要有耐心,细细寻觅,总可以找一大篮子,回来好好洗了,切碎,和主食掺杂在一起,好吃又有营养。
当一家子老小可怜兮兮地想着米缸里没几粒米时,回到家,见到若无其事的我姑,再犹犹豫豫看看锅里,喷喷香的野菜稠粥已盛到碗里。
吃的可以囫囵过,但是房子不够住可不行。
以前,我爷爷为了养活孩子,把分到的房子卖了一间给人。后来,眼看着子女一天天大起来,就不得不想法造房子。
大姑很早就嫁人了,二伯也当兵,后来到附近一户人家做了上门女婿。我爷爷年纪大了,我奶奶因为生养孩子多,家里琐事又杂乱,无法顾及。
两老一商量,索性把家务事一概交与我姑和我爸。那时候,除了我爸,除了读书实在读不进去的五叔,后面的弟弟妹妹,都读了初中。
必须要有房子住,而要负责造起三间大瓦房来的,是25岁的我姑和21岁的我爸。
家里穷得数着米粒儿下锅,哪里有钱买材料造房子?
我爷爷数着几个儿子拿工分攒下的不多的钱,一面交给我爸叫船到江北买砖,一面叫我姑和他去找姑奶奶(即爷爷唯一的姐姐)借钱。
姑奶奶是有几个嫁妆钱的,她再嫁之后,很心疼我爷爷家子女众多,常常救济。我爷爷被惯坏了,一有难题就来找姐姐。
哎,多年后,我爸也是,有麻烦就找我姑,说姑妈是除了父母之外最亲的人,有能力一定要对自己的姑姑好。想必是他年轻时和我姑同甘共苦之后的心声。当然,这是后话。
那个时代,血脉还是很管用的,我姑奶奶见着我后背微驼的爷爷,在乡村早已过了结婚年纪的我姑,只能叹一口气,拿出自己最后的嫁妆。
我爸后来多次跟我说,姑奶奶对我们家的贡献最大。
三间大瓦房终于盖起来了。有我爸召唤同姓族人的帮忙,有我姑一块砖一片瓦的查看,一丝不苟的后勤服务(给帮忙的人烧饭),房子盖得稳稳当当,成了村子里的标杆。
02
我姑终于出嫁了。
我姑不算高,但是也长得清秀,脸蛋白里透红,眼神细致温柔,有一股刚强之气。22岁时,邻村一位小伙子是家里的独生子,很喜欢我姑,叫他们家来提亲。这本来是件大好事,独生子的家庭在当时不多见,父母还年轻,可以帮扶,负担不重,日子要好过得多。我姑没什么意见,小伙子当然迫不及待,三番两次邀请我姑跟他去江北的市里去逛。这在现在来说,太正常不过,但我奶奶很不高兴,觉得这小伙子油腔滑调,不稳重,一定要把他们拆开。
多年后,这个小伙子在江北市里开了好几家理发店,生意好得不得了,家里房子好几套。我不知道我姑心里怎么想。
我姑只能继续操持家务。26岁,跟同村的一位男子订了婚。这位男子比我姑小一岁,当过兵,身子骨瘦弱,家里也是兄弟姐妹成群,他是老大。
他成了我姑父。
这个姑父,家里贫穷,不亚于我爷爷奶奶家。据说,他们家晚上睡觉前,父母要数一遍床上孩子的个数。有一次,有一个孩子倒在冬瓜地里睡着了,愣是找了半宿。
姑父种田没有力气。
在我的印象里,下地干活,我姑出的是主力。她会把姑父要做的事情先安排好,或者是放牛,或者是锯木头,或者是在家烧水等轻松活。地里一有大的动作,犁地或者收麦子等,我姑就要叫娘家弟妹们帮忙。人多力量大,两个人干几天的活,一大家子一天就可以干完。我姑就忙前忙后,找好工具,做好饭菜,招呼大家吃一顿。
姑父做小买卖,总是背运。
姑父很多想法,我姑也支持他,因为种田实在吃亏不讨好,力气费了,钱收不了几个。他买过船,在长江上跑过小交通,捞过鱼,但是生意都不好,还老是提心吊胆,怕水上会出事。姑父又买过炸爆米花的机器,走街窜巷,一时新鲜劲过了,没多少顾客,又不干了。再又去很远的地方贩卖衣服,却还是不受人喜欢。
尝试过不少,都没冒出什么水花,姑父就死心塌地,在家种地了。
做营生不是一把好手,不妨碍姑父的脾气随时暴发。
我姑有一点耳聋,加上又没有读多少书,所以跟人交流时,总是要离人近,听不懂时又要多问,姑父就不耐烦,时间长了,对我姑讲话,三句有两句就靠吼。
我姑总就是笑笑,不多说。后来,我姑家所有人,从姑父到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孙女,跟她讲话,都是靠吼。
我想,换了我,我不知道要在心里哭多少回,对人生失意多少回: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看嫁错这么个人!妨碍一天天的日子,妨碍随时随地的心情,妨碍一辈子的人生。
找谁哭去?
03
我姑是凭借自己的勤劳,成为村里腰杆子最粗的老太太的。
在我们老家,上世纪五十年代的人,嫁错了人,鲜少见离婚的。日子还得照旧过,我姑就要想办法把夫家的日子过起来。
结婚后,夫家房子不够住,要被分家分出来,首先就要想办法造房子。
夫家也穷,分出去几乎是无立锥之地。不过,先找大队里要了地基,材料只能自己想办法。这时候,我姑就去找集体借木材,找邻居凑钱,总算把房子马马虎虎盖起来。这里面,要吵多回架,要求多少人,可想而知。
我姑在见识了姑父的营生记录之后,想到要靠种田发财,只能多种,只能勤劳。
姑父家的弟弟们在成家之后,纷纷放弃种地,到城里做起了生意。我姑年底给他们送年货,请吃饭,他们就把地给我姑种。
这样,两个人种十几个人的地,每年比起其他邻居,总是会有更多收获。我姑的钱是一点一滴攒起来的。
记得我姑跟我说,有一回,她在地里捡棉花。忽然下起雨来。自己没有地方好躲,只好弯腰背着棉花一步步往回走。我能想象那个场面,心里真是百感交集。
在我们老家,种棉花相当费神。育苗,栽种,松土,施肥,除草,打虫,整枝,捡棉花……一步都不能省,没办法歇。好不容易种出来,还可能物贱伤农,最后前功尽弃。
我姑没有空闲的时候,她一边忙着农事,一边想着把不急的活儿也做起来。有一次,我见她在棉花地里忙呢,黄昏时忽然要去种番薯杆。我说为啥呢?我姑说,这都想不到吗?这个长好了,牛就有吃的了啊。
我曾多次听我姑讲,早上三点就睡不着了,怎么睡也睡不着,就起来洗衣服。
后来,周边农户的女主人,都学她,也凌晨起来干活。
我姑在辛苦种了多年的棉花后,开始种半夏。前几年,这种药材收购价高得惊人,我还是第一次从她那里听说有这个东西的。对于种了大半辈子小麦和棉花的我姑来说,能有这个思想的转变真不容易。
表哥与表妹都是初中毕业,我姑也很会安排,叫他们去学了手艺。表哥学了修理摩托车,从跑摩托开始,渐渐跑起了汽车,开起了拖拉机,家里大大小小的车子都有了。表哥家庭和美。
表妹长得好看,学了裁缝,自己做主嫁了城里的表妹夫,生活得很幸福。
尽管如此,我姑还是为他们操心。媳妇不爱收拾,女婿有点好吃懒做,外孙女不知读书行不行……哎呀,我常常说她,儿孙自有儿孙福咧。
我姑还是不放心,常年帮表哥做生意打下手。表哥开玩笑,我出去干活,你们一直跟我出去,八十岁还要一起去啊。
我姑就骂他二黄(不懂事),但是,有些事情必须要她出面,比如讨债。
帮有些人犁地了,人家想把这笔钱直接忽略过去。别看我姑没读过书,她当着众人的面问那人,您家里有三轮车,请问,你跑三轮,收不收人家钱?
人家一听,无言以对,只好慌忙付钱。
我读书时,爸妈不在老家待,我就常常跑到我姑家去住一宿,直接回学校。我爸也常常回老家帮我姑干农活,有时候小买卖要钱周转,我姑总是义不容辞帮忙。所以,我跟我姑关系很好。工作以后,我常常给她打电话,一打电话,我姑就是长篇大论。
我姑说,唉,怎么我跟我女儿都没这么多话讲,跟你说话倒怪像根女儿说话。其实,对我而言,又何尝不是如此?我跟我妈话也不多,跟我姑倒是滔滔不绝。
我姑从一无所有,努力到成为全村老太太中最有钱的,这个过程我算是目睹了。我姑从年纪轻轻,再到如今耳朵有些背,腰背微驼,我也亲眼见了。
我很感慨,自己空洞许多,又感觉好像可以学到很多。
我每到过年跟她打电话,她都神秘兮兮跟我说,今年收了多少钱,不要跟人讲哦。
我笑着说,哦,我知道,您就是我们村子里腰杆子最粗的那个老太太。
我姑笑了,想了想,并不否认。
我用羡慕的口吻说,对咯,在我们老家,有几个七十岁的农民手头能攒个大几十万在手?